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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人生最珍貴的東西

我想一般年輕人都會注意到「什麼是人生中最珍貴的東西」這一問題,記得我讀初中的時候,便常為此苦苦思索,最後我終於找到了答案。我想許多年輕人一定也有興趣追問這個問題,因此我願意在此與大家一起研討。

如果,我們拿這個問題向人請教,得到的答案總離不開「品德」、「時間」、「友誼」、「金錢」、「學問」、「誠實」、「信用」、「名譽」、「生命」等等,見仁見智,莫衷一是。很少人提到「權利」、「地位」或「愛情」;或許大部份人尚無法覺查出這三者的重要性;也許因為他們在正式的課本上未曾見過這些說法,所以念頭未轉到這方面來;或許心有所覺,但羞於啟齒。

記得從前我曾在中央副刊看到一篇方塊文章,說:「人生最重要的事是大便通暢。」當時頗覺深獲我心。儘管「大便通暢」四字不太高雅,但的確說出了許多真理,不知讀者諸君以為然否?「大便通暢」是健康的先決條件,而健康乃人人所共追求,其重要性不問可知。

 

人生最重要的事是什麼,古聖先賢的答案幾乎是一致的。前人遵守古訓,少有人敢提出異議。但時代愈後,人心競尚浮華,喜立異以鳴高,美其名曰「創見」;於是異說紛起,卒至於人人各是其所是,各非其所非,到頭來受害最烈的便是年輕人。面對著目前思想混亂衝突的現象,青年人往往陷於徬徨迷失之中,不知何去何從;思念及此,能不令人黯然神傷?從學生的作文中我發現,一般青年對這一問題不耐思考,以致於寫出來的文章普遍缺乏深度與說服力。如果說當今青年的徬徨迷失乃至於墮落是由於這一問題不得解決並不為過。說的更徹底一點,目前整個人類會走向文化的末路,也未始不是由於對這個問題缺乏認識使然。

 

盡人皆知,人貴有志,有志則內心有個目標,有個定向,如此自然會將全副精神心力集中在那上面,因而內心能得到某種程度的安定。一般來說,立志並不難,難的是立個高遠正確的志。一般人懶的思考追問,容易人云亦云,不知不覺跟著別人屁股後面跑;他們未嘗無志,但是他們的志不是經由自己判斷選擇得來,他們是以別人之志為志,所以往往自陷歧途而不自知。有些人立志之前也曾經過思考判斷,但是判斷思考得不徹底,做出的決定也就難免有偏差。所以,「志」當然是很重要,但是有了「志」並不一定就是個光明正大的人。小人未嘗無志,但仍難免為小人;毛澤東、秦始皇之輩,未嘗無志,但他們愈是堅定地實現他們的志,對人群危害愈大,所以我們寧願他們無志。因此,有沒有立志不是最關緊要的事,最關緊要的是你立了什麼「志」,那個「志」是不是夠光明遠大,圓滿無瑕。

 

如何立個高明偉大的志呢?這就要看個人的智慧抉擇了。缺乏智慧的人是沒有能力為自己立定高明遠大之志的;他們只能隨波逐流,載浮載沈,盲目地跟著別人亦步亦趨。因為他們的智慧不足以知悉最珍貴的東西是什麼?以下讓我來一一評判一般人所認為的最珍貴的東西,希望能幫助讀者們認識此一問題。

 

先談「品德」:品德包含了一切做人的修養,如誠實、信用、仁愛、禮讓等等,品德好也就是做人做得好。大家都知道,讀書的目的是做人第一,學問第二。一個人學問淵博,如果做人失敗,也只是人群之敗類,所以品德的重要是難以否認的。但是做人須先懂得做人之道,不懂得做人之道如何去做人呢?要懂得做人之道卻又不是那麼簡單。我們常聽說:「做人難」。可見做人本身即是一種高深的學問,儘管老生常談的做人口號盡人皆知。但是真正懂得做人的人卻寥寥無幾,這就是世間聖賢難逢的緣故。王陽明說:「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當今社會上真正有道德涵養的人不多,原實在是真懂得做人的人太少。如果懂的人多,自然而然有涵養的人就會多。所以品德之上尚有一樣東西更重要,更優先,那就是道理;須先懂了這方面的道理,努力去實踐,品德才能產生出來。所以道理是根本,品德是枝末,本末先後不可倒置。國父說:「知難行易。」這就是王陽明先生真知乃能力行的思想。因此所貴者在知,有了知自然有行。所以身為人師者要著重闡明為人之道,而不是一味教學生應該如何如何,而是要把道理說出來,學生懂了道理,自然會去行。

 

至於說「時間」是人生最珍貴之物真是有欠思考,許多人或於「寸金難買寸光陰」之語,以為時間無疑是天下間最寶貴的了,殊不知時間和金錢一樣,是中性的東西,不好也不壞。當你善用了它,你會好好把握,做出許多有意義之事;當你不善用它時,它變成一種累贅。所以有人度日如年,苦於無法打發消磨。舉例說,對於一個熱心於學術的人來說,真是一寸光陰一寸金,但是一個百無聊賴的人,一個開刀房裡的病人,卻巴不得時間趕快過去。自殺的人為什麼要提早結束生命呢?因為在他們心目中,時間已失去價值。所以時間的價值乃是因人而異,為心所造,無客觀的標準。孔子說:「朝聞道,夕死可矣。」可見「道」是比時間生命更可貴的東西。

 

金錢也一樣。有人說:「金錢是萬惡之源。」可是他們沒想到金錢也同樣是萬善之源。金錢本身無善惡可言。它可以帶來幸福,也可以帶來禍害。要說金錢很可貴當然是可以的。俗語云:「有錢可使鬼推磨。」又云:「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金錢若非可貴,何以有那麼多人冒著生命的危險去求財?但是我們要知道,金錢有一定的來路,不懂得求財之法,貧困的人只好永遠貧困。有了財,也要懂得護財、理財,否則到頭來還是會失去。世上有許多幸運兒,繼承了祖宗不少遺產,可是眨眼之間,虧光、蝕光、被騙光或自已揮霍光,到頭來還是窮措大,有什麼用?所以顯然有一樣東西比金錢更為可貴,那就是生財之道與理財之道,懂的這些道,沒錢的人慢慢也會變得有錢,有錢的人會變得更有錢。記得戰國策上馮諼為孟嘗君市義的故事嗎?馮諼把許多債券當眾燒掉,目的就是要為孟嘗君積點德,可見有比金錢更為珍貴的東西。金錢只是一種工具、一種手段,它不是一種目的,是枝末而非根本。沒有金錢固然不能生活,但是窮畢生之力於金錢的追求上,無論如何是不值得的。

 

有人不重視金錢,卻很重視名譽,為了名譽可以拚命,可以打腫臉充胖子,可以犧牲金錢、親情、友誼。我曾聽說有一對夫妻,丈夫在臺灣是位工程師,後來雙雙到美國去,為了無法申請到永久居留權,又因美語能力太差,無法找到理想工作,只得夫妻倆到工廠做零碎夜工度日,很想回臺灣,但男方的父親卻為了面子問題,不許他們回來,這就是為了名譽而犧牲親情的例子。名譽是人人喜愛的,但名與實應該相符;名不符實,一旦讓人窺破,便自貶身價,為人所不齒。所以實際的才學道德才是根本,名譽只是枝末。

 

談到學問,很少人敢忽視。世上一切事業都要靠學問為基本。學問幾乎與工作、待遇、地位產生密切關連。所以一般人總要千方百計使子女受更多的教育,求更多的學間。但是千萬學子一同受教肓,成就參差不齊。有人死命讀書,夜以繼日,卻始終不成氣候,有人慢條斯理,悠哉遊哉,卻能名列前茅,其故安在?在於悟性、記性之差別而已。善做學問的人事半功倍,不善做學問的人事倍功半。學問乃是客體,智慧乃是主體;智慧不高,最寶貴的知識擺在眼前也是視若無物,不知取得。所以顯然學問之上有更高級的東西存在。老子說:「絕學無憂」;又說;「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可見老子並不重視學間。老子所重視的是「道」,他寧可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此中道理一時說不完,且待讀者好好去研究一番。老子不是鄙棄學問,只是認為學問乃是次要之物。正如孟子所說:「博學而詳說之,將以反說約也。」由博返約可以說是一切聖哲的歷程,可見真正可貴者不在學間,而是透出學問的簡約原理、原則。

 

至於生命的珍貴,當然不在話下,求生存,乃是人類的本能。為了治病,人可以花光他的積蓄,可以殘殺物命以肥已。如果不是為了生存,人就不必辛苦地賺錢,不必為謀生而受氣,不必患得患失地積蓄。為了維護這條命,人類不知付出了多少代價,以致於生命變成了痛苦的根源。所以老子很感慨地說:「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這樣一來,原來可貴的東西,在老子心中反而變為累贅了。有人「捨生取義」,有人「殺身成仁」,西諺更說:「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所以生命的價值是否最高?實在是大成問題。

 

有人以為,其他都是枝末,只要抓到權位便不愁其餘的名、利。更有一些人幾乎是權力狂,百種計較,千般鑽營,只是為了爭權,甚至不惜犧牲生命;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志得意滿,不可一世。事實上他們只是為了滿足一己的私慾與驕慢而已。殊不知權力有權力的取得與運用之法,倘取之無道,用之無方,便敗不旋踵,立見消亡。地位與權力往往相關,但非絕對相關。有人有位無權,雖非炙手可熱,但其位尊高,又享受一定的福祿,處處受敬重,亦有足可樂者。所以地位也成為一般人爭取的目標,但我們平心而想,權力地位都不是可以平白得來之物,若無才德術智以為本錢,縱然僥倖得之,亦難保久遠。所以這樣看來,權位也不是根本,權位之前還有更重要者在。

最後談到愛情,有人特別重視愛情,認為若無愛情,生命便為之闇澹無光,所以有人不愛江山愛美人;有人寧冒不孝之名,寧與所愛者比翼雙飛;更有大部份的人千方百計以吸引異性青睞,為了異性的愛,人類所付出的代價實在是太高了。殊不知「被愛」只是一種結果,一個人不會無緣無故便會被異性所愛。要獲得「愛」,自己先要有足夠的本錢,先要有足以令人愛慕之處。此中離不開學識、健康與正當職業。而一旦你具足了以上這些,你不僅不愁沒有異性來愛你,而且你不一定會渴望它,因為你已經達到圓滿獨立,自足自樂,不假外求的境地。許多大哲學家、宗教家之所以能保持獨身而高壽,理由在此。

最高的價值─智慧


人生最寶貴的是什麼?前文我末做正面解答,但相信許多讀者可能已領會出來。其實這並非什麼秘密,但若不痛下思辨的功夫,只能知其皮毛,無法到達「確信」的境地。

人生最寶貴的乃是「智慧」,人生的第一件事是追求「智慧」,這裏所說的「智慧」有別於「聰明」與「天才」。所謂「智慧」乃是由那光輝圓滿的靈性所流露出來的一種領悟力,有了這領悟力,則萬事萬物在它之前,了了分明,無所遁形,所以它能領悟一切真理而無所遺漏。所以靈性與領悟力與真理可以說是三位一體的東西。譬如鏡子一樣,一面平坦光滑而無塵垢的鏡子,我們可比作「靈性」,鏡子有「照」的功能,我們可比作「領悟力」,所照見的物象,可比作「真理」。所以一個靈性未經啟發的人,我們不認為他有智慧,正如我們不認為遍布灰塵的鏡子有「照」的功能。啟發一分的靈性,才可以有一分的智慧,才懂得一分的道理;啟發十分的靈性,才可有十分的智慧,才懂得十分的道理。所以我們說某某人不懂道理或不講道理,與說某某人無智慧,或說某某人無靈性,意思是一樣的。因此我們也可以說人生最寶貴的是靈性或真理。

然而我們為何要強調智慧而不強調靈性或真理呢?理由是:智慧乃是一種能力與作用,在三者之中,它居於樞紐的地位。有了靈性,若不加以運用、訓練,依然不會有智慧,依然不能了悟真理;正如鏡面雖無塵垢,若不用以照物,依然不能發揮它的用途,不能顯現各種物象。

智慧乃是以全體的靈性為根本,所以它與「聰明」和「天才」有所不同。因為「聰明」二字乃係耳聰目明之謂,偏指感官的發達。雖然所謂「聰明」有時意謂「較高的智商」,畢竟不如智慧之圓滿與深沉。所以我們不會形容孔子、老子、蘇格拉底為「聰明的人」,而形容他們為「具有智慧的人」。而「天才」往往指某方面的天賦而言,如天才音樂家、天才數學家。固然聖哲多具天才,但天才並不等於聖哲,因為聖哲的智慧多半是具有全面性與整體性。

根據儒家的經典,我們可知儒家把智慧列為第一優先。如中庸講三達德,而智為第一。大學之道在明明德,明明德之意即為明白本有的光輝德性,亦即啟發靈性。再者,大學一貫的修養,其起點在於格物致知,所謂格物致知就是研究事事物物的道理以獲得圓滿的智慧。論語子夏也說:「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仁在其中矣。」博學、篤志、切問、近思都是求取智慧之法,有了智慧便能引發仁愛心,所以說仁在其中。中庸孔子說:「博學之,審問之,‧‧篤行之。」為什麼孔子不換個順序說:「篤行之,明辨之,‧‧博學之。」?顯然是因為知在先,行在後之故。所以到了後代。王陽明才說:「真知乃能力行。」國父也說:「革命的基礎在於高深的學問。」

擱置聖哲的言論不談,當我們靜心而思,我們每一個人都能領悟到智慧的重要性。試問有了智慧以後,我們還怕沒有辦法,沒有希望嗎?有了智慧,則如撥雲霧而見青天,則人生一切問題都會豁然開朗,雖不一定能一時獲得解決,卻總有解決之日。宇宙人生的問題不外乎以下三種形式:「‧‧是什麼?」「為什麼‧‧?」「如何才能‧‧?」比如說:「權力是什麼?」「為什麼人會熱衷權力?」「如何才能獲得權力?」「快樂是什麼?」「為什麼有人會不快樂?」「如何才能獲得快樂?」無邊無盡無窮的問題都逃不出這些形式。一旦有了智慧,問題都可得到解答,然後進一步徐圖解決。

前文我提到名利富貴‧‧乃至男女愛情對人都是利弊參半,都是有副作用與危險性。這些東西被人所享受,但是擁有越多,則越容易招災惹禍。但如何能擁有這一切而不致於招災惹禍,端看擁有者有無智慧以為斷。有了智慧,則他的言行做法都能合理合情,妥貼穩當,則世間種種身外之物在他手中都能獲得最佳運用而不致為他引生煩惱。而且,在取捨之間,他能有明智的決定,在必須捨棄之時,他也不會黯然神傷,神魂顛倒,這是因為智慧發揮了作用。

當我們靜心觀察,我們可以知道,舉凡古今聖哲,大都是提得起,放得下的人。當他們居高位,掌大權,享厚祿之時,他們都能善用其聲望、權力和地位,擔天下之重任,發揮一己所長以利濟生民。若不幸而時不我予,小人道長,他們也都能「遯世無悶,不見知而不悔」(易經語),悠遊林下,了其餘生。道理安在?一言以蔽之,曰智慧而已矣。諸位也許會問,為何智慧能使人看得開,放得下呢,原因是:智慧根源於靈性(亦即大我),靈性一經啟發,則小我觀念日漸淡薄,其心廣大開潤,能「與天地精神相往來」(莊子語),能「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從心所欲而不踰矩」(孔子語),其境界是「圓滿」、「光明」、「空靈」、「輕鬆」、「自在」。其精神能力達於最高,所以能化解許多無謂的煩惱。此時他不必再重視物質、聲名、地位、權力,他所需要的只是最低限度的物質條件而已。莊子說:「鷦鷯巢於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的確,我們的軀體有限,容量有限,只要精神修養提高,智慧顯現,我們原無需太多的物質,當然更不需要虛名來安慰自已,權力來陶醉自己。一個君子,或是一個聖賢,如果他也追求財富、權位、聲名的話,那麼他一定是要藉財富、權位、聲名以完成他的偉大理想,而不是用這些東酉來填補心靈的不足。

反過來看,一個沒有智慧的人,那麼他鐵定是個對萬事萬物執迷不悟的人。他一定活得很痛苦,沒有希望,一定得受人愚弄,受環境擺佈。他不能自甘淡泊,他的慾望極高,可是他不知如何去獲得所欲之物;若一旦得到了,反而招來更多的煩惱,因為他不知要如何處理、運用;若一旦失去了,更是懊惱不堪;這就是所謂的患得患失。以錢財為例,一個缺乏智慧的人,沒有錢他感到苦惱,有了錢往往苦惱更甚,有了錢再失去,其苦惱又復加倍。他可能財迷心竅,鋌而走險,然後誤蹈法網;若僥倖而成暴發戶,便窮奢極慾,沉淪酒色,乃至玩物喪志;或者因不懂理財而旋復失去,到頭來往往落得身心交病,狼狽潦倒,其結局甚至此原先貧窮的境況更糟。何以故?無智慧故。舉一反三,餘可類推,我們可以了解無智之人真是一無是處。推而言之,他們有錢是苦,無錢也是苦;生病是苦,健康也是苦;孤獨是苦,群居也是苦;做事是苦,閒著也是苦;有地位是苦,無地位也是苦。總之,他們提不起也放不下。

一個有智慧的人,他對人生有最合理的安排,他能明白事物的本末先後,他能在各種場合中說出最適當的話,做出最適當的事,表現最適當的態度。他能應付各種問題,他能見微知著,鑑往察來;他不但能自知,也能知人,所以他對己對人都不會低估,也下會高估。他能慧眼識英雄,也能慧眼識小人。他深悟人性所具的潛能皆無限而平等,並深知人人成功的可能性相等,所以他知道沒有理由自卑,同樣也沒有理由自大。他深知道德之重要性,故隨時提倡道德。他了悟「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莊子語)的道理,所以他具有民胞物與的精神,不僅愛家、愛國,也能愛全人類,而且能推而愛萬物。

一個國家需要有睿智的領袖,一個學校需要有高明的校長及教師,一個家庭需要有明理的家長,一個男人需要有賢慧的太太,一個女人也希望嫁給有靈性的丈夫(呆頭鵝怎會受歡迎?)。世界上有那一件事不需要智慧去完成?有那一門學問不需要智慧去領悟?有那一個人不需要智慧?有那一個人不希望以智慧者為領袖、為師長、為配偶、為上司、為屬下、為朋友?

名利富貴對擁有者多少會有副作用及危險性,容易招災惹禍,惟有擁有智慧的人不必擔當什麼風險,因為它本身即是出險的舟筏。而且名利富貴往往須由爭取得來,到手之後便為眾矢之的,所以難得易失,難保久遠。智慧之為物,求其在我,不必與人爭奪便能擁有,既有之後,不怕被人掠奪,因為它無聲無臭無形。而且真正的大智慧總是深藏若虛,不尚賣弄炫耀,所以不會招來嫉妒、攻擊,有人說智慧愈高則煩惱愈多,那是因為智慧未成熟的緣故。智者也可能由於其他的原因而遭到譏諷、毀謗、歧視,但是這些譏諷的冰、毀謗的雪、歧視的霜都將在智慧的日輪之照耀下,在心中消融無蹤。

智慧是諸德之母,一切美德若無智慧為其眼目,必多趨於邪路,所以說:「諸德如盲,智慧為導。」今聊舉數例以明之!不智之忠是為愚忠,不智之孝是為愚孝,不智之信是為迷信,不智之愛是為痴愛,不智之仁容易被人利用,不智之勇往往自召其禍,缺乏智慧的果決名為武斷,缺乏智慧的堅定名為頑固,精進而缺乏智慧可能愈精進而入邪愈深,創新而缺乏智慧往往只是表面功夫,換湯不換藥。

邵康節先生臨終時說:「眼前道路須令寬。」真的,當我們踏上人生的寬廣大道,內心會有多麼美妙的感受!但是若不能開啟智慧的大門,這條寬廣大道在那裏呢?

邁向智慧之路


人生最珍貴的東西是什麼,我們的答案是「智慧」,但是大家不禁又要問:「智慧既然如此重要,如何才能獲得它呢?」是的,這問題與前面的問題同樣重要,所以我們不得不繼續探討它。

扼要地說,要想追求智慧,方法不外乎讀書、思想、閱歷和直觀。

首先我們談讀書。自古以來,讀書一直是啟發智慧的共法,一個極愚笨的人,只要能努力讀書,總有開竅之時;所謂「讀書不厭百回讀,熟讀深思子自知」就是這個意思。書是古今作者心血的結晶,是思想的成果、經驗的記錄、情感的投射、世相的縮影。若能善用書籍,不知可以從中獲取多少心靈的啟示,可以省去多少時間、精力。所以說讀書是世界上最划算的事,自古至今的才智之士沒有不博覽群籍的。因此,要想啟發智慧,第一件事應該是讀書。我們知道,在追求真理的路途上,老師的提攜指點也是不可或缺的,但是一個人受教育的機會有限,負笈從師,豈是易事?幸好晚近印刷術發達,各類書籍大量流通,因此我們可以自由的選擇古今作者為師,接受教益,以補正式教育之不足。

時代愈後則書籍愈多,令人讀不勝讀,所以許多人為讀書而憔悴,為讀書而煩惱,為讀書而神經衰弱,這是不能把握要領的緣故。善讀書者先讀「母書」(各科目中根本之要籍),再讀「子書」(發揮或解說母書之書),換言之,印將書籍分為「重要」與「次要」兩種,而有所注重。再者,讀書要讀不朽之名著,因為名著之所以成為名著,必是經過長久大眾的鑑賞、批評而後被認定的。換言之,它們都是經過時代考驗過的,所謂「開卷有益」應該是指這些作品而言,對於這些作品我們可以放心去讀,必然可以在智慧上獲致增益。

許多人讀書而無所收穫,就半途而廢,遇難而返;這就是缺乏耐心、毅力,所以對於書中的道理,當面錯過,入寶山而空回,非常可惜。中央副刊仲父先生說:「一個人做任何事要有蠻幹的精神。」所謂蠻幹就是要具有高度的耐心與毅力。我個人認為,讀書,尤其讀難懂之書要用「纏」字訣,要能追究到底,不弄清楚,不肯罷休。這也就是中庸所說的「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的精神。

世上書籍種類甚多,大概可以分為哲學、宗教、自然科學和人文科學四大類,哲學在探討宇宙人生的大原理、大法則。自然科學與人文科學則注重其部份的原理和法則。而大部份的宗教(有少數例外)著重於信仰,不注重理智的發展。因此,要想追求智慧應該要在哲學與科學的書籍中用功。當今世界潮流重科學而輕哲學,科學之中又特別重視自然科學。殊不知哲學乃一切學問之母,一切學問在從前都屬於哲學的範圍中,現代人本末倒置,只知研究科學而忽略哲學,甚至藐視哲學,以致哲學變成少數專家的學問,難怪大部分的現代人缺乏中心思想,變得現實而鄙俗了。

我認為哲學與科學合則雙美,離則兩傷,研究哲學者亦需研究科學,研究科學者同樣也應該研究哲學;如此本末合一,體用並明,人的智慧才可達到圓滿的境地。我們所需要的是哲學與科學並重兼顧,如今,科學已有那麼多人在強調,我們所該強調的是哲學。

研究哲學是人類每一分子自己的事,而不只是哲學家的事;人活著就不能沒有哲學,三輪車夫有三輪車夫的哲學,賭徒有賭徒的哲學,各人有各人的哲學,但是各人的認識體悟不同,其見解有邪正、淺深、偏圓之異。各人的哲學密切關係著各人人生之禍福、吉凶、憂樂,所以每個人都有研究哲學的必要,其目的乃在於使自己徹悟宇宙人生的基本原理,建立自己對宇宙人生正確、深入、圓滿的見解。研究哲學能使我們具有對宇宙人生總體性、根本性的智慧。有了這種智慧才算是一個「識大體」的人。

其次談到思想,讀書使人獲取知識,有了知識以後,我們所該用力的就是思想。只有努力思想才能融貫消化書中的義理。其實何止讀書時須用思想,當我們待人接物,或面對人生的難題之時,也不得不運用思想。思想在求取智慧的過程中是一項非常重要的活動。中庸所說的「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乃是人生修養的五過程,而其中「審問」、「慎思」、「明辨」都可算是思想的活動,足見思想的重要性。世界上卓越、睿智的政治家、哲學家、宗教家、學問家、教育家、科學家,那一位不是同時具備思想家的身份,所以勤奮的思考足以開啟智慧之門是不容置疑的。

孔子說:「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學」就是吸收知識,「思」就是將所吸收的知識加以分析、整理、綜合、融貫,更可進一步,就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悟未知之理。如果沒有豐富的知識作為思想的基礎,則容易陷於胡思亂想的境地。所以孔子說這是很危險的事。反過來說,縱然有淵博的知識,如果不用思想的功夫,則心中不能產生妙悟,智慧將何從產生?所以思想之前必須讀書,這是思想著所該注意的。

再者,思想要有思想的方法,正確的思想方法導致正確的結論,錯誤的思想方法導致錯誤的結論,所以基本的邏輯知識是必備的。

宇宙內的事物是複雜而多變的,故其中的道理也是奧妙難知的。如果我們要藉思想來推求領悟這些道理,應該先了解事物與事物之間關係非常密切,互相牽涉,互相影響,所以當我們考慮某一問題時,應顧及到時空中的複雜因素,站在各種不同角度予以觀察、分析。往往一個問題,前人已經提出許多不同的看法(包括正面與反面的看法),我們都應一一列入考慮。

當我們在某一個問題上獲得結論,並不能就此中止,尚須反覆檢查自己的結論是否正確,做「審問」、「慎思」、「明辨」的功夫,盡量尋找自己的毛病,說得不好聽,就是盡量對自己的結論挑剔,找出站不住腳的地方,立即毫不吝惜地推翻或修正;新結論產生以後,仍須不斷檢查,直到完全滿意,認為無懈可擊為止。我認為善於思考的人應該最有勇氣懷疑、否定自己的觀點,在多次的懷疑與否定中,自己的見解不斷得到修正、重建,因而日趨完美,智慧也因不斷磨礪而愈益增進、發皇。所以我以為擴大思想的範圍,勇於懷疑與否定,可以說是思想的要領。懶得思想或怯於懷疑、否定的人不能在心智上獲得突破;所以這種人不是心無定見,人云亦云,就是頑固不化,故步自封,難怪他們要任人擺佈,不能主宰自己的憂樂。

思想之路是崎嶇的、長遠的,可以說是步步難關,處處陷阱,若難關衝不過,遇難而退,難免會成為淺薄之人;倘使落入陷阱,就會成為思想問題人物,因此可以說思想乃是心靈的一種磨練與冒險。真理的天地遼闊無邊,思想之鶴在那裏翱翔,不小心便會迷失。在思想的園地裏耕耘頗為勞苦,成長的期間往往相當漫長,可是它的果實卻是豐碩的、甜美的。思想是人類特具的秉賦,自古以來,有多少平庸之輩,因為勤於思想,終於開竅而成為智者,成為聖賢。因此,思想雖艱難危險,只要具至誠之心,終究都能攀登思想的峰頂,提神太虛,俯臨萬有,大開慧解。中庸說:「至誠如神」。就是說凡事出於至誠便能神奇地達成目的。

讀書與思想之外尚有一個方法可以增進智慧,那就是閱歷。閱即觀察,歷即經驗。天下萬物,一物有一物的理,理有萬殊而書籍有限,更何況有些理尚未被發現,所以全天下之書不能網羅淨盡全天下之理。因此我們追求智慧不能全賴書籍,尚須仔細觀察萬事萬物,從中去體悟真理。經驗有時意味著實踐,讀書是「知」的功夫,而經驗從表面看是「行」的功夫,其實「行」中也是有「知」。所以理學家朱子說:「方其知之而行未及之,則知尚淺;既親歷其域,則知之益明。」王陽明先生也說:「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一般人認為要得到智慧只須多讀書多思想即可,殊不知讀書思想所得的智慧淺,而閱歷所得的智慧深。但是,若以為閱歷所得的智慧深而遂以為不必多讀書思想,則又大錯特錯了。因為兩者間有所偏重的話,則所得的智慧便屬有限而不得圓滿。

中國人自古以來有「知之非艱,行之唯艱」以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觀念,這都是畏懼實踐的表現。此外,中國人大抵是一個含蓄而內向的民族,自古安土重遷的觀念深植人心,於是使得國人閱歷狹窄而眼界不開,心境封閉。幸好另外有些才智之士主張「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以及「不經一事,不長一智。」如此才使國人免於過度輕忽閱歷,過於怕事。一個人若想藉閱歷來增進智慧,只要時常謹記如上兩句格言即可。

啟發智慧尚有一個至簡至捷的方法,用不著苦讀、苦思而能直接與真理契合,這個方法叫做直觀(有時被稱為直覺)。它是一種心靈高度的悟境,超五官及意識的感受,直接與宇宙之實體合一。無論在西方或東方都有學派主張以此法啟發智慧、探求真理。如西洋哲學家謝零、柏克森,印度的瑜咖哲學,道家的老莊,儒家的易經,宋明的理學,佛教的禪宗、密宗,都或多或少地提倡直觀。因篇幅所限,在此只能舉其一二,約略介紹。

易經說:「易,無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意思是說,要想徹悟宇宙萬物變易之理,必須要無思無為,停止一切念頭與行為,達到寂然不動的境地,如此才能感悟、通達天下事物的道理。此外如宋明理學家亦提倡靜坐以直觀宇宙人心的本體;禪宗明心見性的功夫,講求「言語道斷,心行處滅,境智雙泯,法我皆空」;莊子提倡「心齋」、「坐忘」的功夫,認為冥心合道要由「外天下」做到「外物」、「外生」、「朝徹」、「見獨」、「無古今」,最後入於「不死不生」(指精神而言)。以上這些方法其共通點在於先安定心靈,清除如雲如霧的妄念,達到空靈之境,以開顯心靈的本來面目,證悟宇宙萬物的本源,進一步從體以達用,運用心靈的智光徹照一本萬殊的物理、事理、心理及一切差別眾相。

直觀的功夫在理論上雖說是至簡至捷,其實其難度超過讀書與思想,若無適當的師長指導很容易走入岔路,因此一般人反而不敢輕易嘗試。

讀書、閱歷、思想與直觀都是追求智慧的方法,而這些方法中又有一個共通的基本修養,那就是「定靜」的功夫,心不能定不能靜,則無論讀書、做事、思想與直觀都不會有太大的成效可言,因此智慧也無法開顯出來;反之,心能定能靜則如水中污濁得以澄清,水波得以止息,又如鏡面無有灰塵遮蓋,那麼水中之物便清晰可見,水面上更有明顯的映影,而鏡子也能現出光輝,使鏡前之物纖毫畢現,所以古今中外的哲人都很注重「定靜」的功夫。明顯者如大學講「正心」,又講「定而后能靜,靜而后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老子講「虛極靜篤」;荀子講「虛一而靜謂之大清明」;印度的瑜咖,佛學的各宗各派也無不提倡「定靜」,如果我們說「定靜」乃是人生的基本修養,誰說不可。

以上所說,不過略舉大端,擇要而言,其實啟智之道,何止四種,凡能使人對一切「理」有所「悟入」者,皆屬智慧邊事。悟有小大,小悟可以累積而成大悟,大悟又可累積成徹悟。徹悟者,乃智慧之圓滿,也是吾心全體大用之徹底發揮。剛去世不久的哲學大師方東美教授在「中國人生哲學概要」一書之前言中有一首詩,可藉以窺見大智慧的境界,其詩云:

浩渺晶瑩造化新,無雲無霰亦無塵,

一心璀璨花千樹,六合飄香天地春。

「浩渺晶瑩造化新」是大智慧顯現以後所見到的宇宙;「無雲無霰亦無塵」,是形容內心的空靈境界,「一心璀璨花千樹」是說明心靈的美妙富麗;「六合飄香天地春」是描寫大智者內在永恒的生機、永恒的快樂、解脫。諸位!這是怎樣令人嚮往的境界啊!

圓滿智慧的屬性


最後我再與大家研討圓滿智慧的屬性,目的在使大家進一步了解真實的、成熟的、圓滿的智慧應該具備那些內容,以便各位在做自我鑑定或鑑定他人時有所憑準,從而肯定「智慧」的的確確是人生幸福的秘鑰,是永恒快樂的泉源,是人類共同的救苦靈丹。

我們要知道所謂圓滿的智慧乃是大智慧,與一般世俗所謂高智商有所差別。心理學家測驗智商只重在人的記憶力、推理力、反應力想像力、聯想力、判斷力,以及一般性的常識,並不注意人的道德觀念與心靈狀態。因此所謂高度智商與本文所稱的圓滿智慧(有時稱大智慧、真實智慧)有所不同。筆者認定圓滿的智慧必須具有四種屬性,即「理性」、「悲憫」、「信念」與「和平」,缺其一二,或有所偏重,其智慧即非圓滿、非真實、不成熟。而高度的智商往往只是意味他的心靈本錢較為充足,但不一定具足這四種屬性,換言之,即難保不走向邪惡,難保能主持公理正義。君不見古今中外的專制暴君及其鷹犬,以至於克里姆林宮所豢養的武器專家,一個個智商不是都很高嗎?世界上的人有的是小智小慧、邪智邪慧,真實的、圓滿的智慧是難能可貴的。

圓滿智慧的第一屬性即「理性」。智慧乃因內心的光明照見真理所產生,因此一個人對真理無所了悟不能算擁有智慧。了悟越多,智慧越高,所以理性越強。理性加強的結果是:他面對事物不為表面所惑,他能透過外表,深入研究事物內在的性質、條理、本末。他好學深思,鍥而不捨,對一切道理──包括各種哲理及各種科學原理都曉有研究的興趣。他覺察到天地萬物處處皆有「理」的存在,一事有一事的「理」,一物有一物的「理」,且理理互相貫通,故表面差別的眾理之中又蘊含著基本的、共同的原理,那就是「道」。「道理」是無價之寶,是宇宙的主宰,此外別無主宰,順理者昌,逆理者亡,所以掌握了真理也就是掌握了一切,成為真正的富者貴者。因為他重視「理」,所以內心想的是「理」,口裏講的也是「理」,因此解決問題,處理事務便能合乎理,能心平氣和,不意氣用事,不訴諸暴力,不以自我為中心。如果他是一國的領袖,他不會剛愎自用,野蠻專制,以君臨萬民的姿態出現,他會關懷人民的疾苦,為他們做最合理的解決。如果他是一位教師,他會透徹了解學生的生理心理,予以最合理的教導。如果他是丈夫,他不會有大男人沙文主義的觀念,夫妻遇有爭執,不會強迫太太服從自己,他知道太太的意見若是合於理,則聽從太太的話對整個家庭最有益。如果他一時糊塗而犯錯,在真理的面前,他會勇於認錯、改錯,他會認為認錯、改錯,才能獲致長遠的幸福,頑固倔強只會帶來悲慘的結局。如果他談戀愛,他會保持強度的理性,看清對方的優點與缺點:將豐富的情感置於理智的控制之下,不致越軌,不會做出傻事,以免一失足成千古恨。總之,一個擁有真實智慧的人,其內在必有堅強的理性力量,使他對己、對人、對事、對物,以「理」為依歸,為準則。

圓滿智慧的第二屬性是「悲憫」。悲憫就是對受苦的人表現深切的同情。有人以為一個人太理智了便會變得冷酷無情,其實不然;因為真正有大智慧的人必然也具有豐富偉大的情感。他心地廣大,包容萬有,與天地萬物為一體,所以他的愛心廣博,他不只關心一己的禍福,更會進而「親親」、「仁民」、「愛物」。因為他以智慧覺察到,個人不能孤立於社會人類,甚至一切萬物之外,所以同情心若不能普及一切,坐視一部分人受苦受難,畢竟是一種缺憾,良心終不得安。再者,他深切了解「愛人者人恒愛之」以及「我為人人,人人為我」的道理,所以知道關懷別人並不是吃虧,因此他能發自內心的去為他人設想。總之,大智慧者掃去心中的迷霧,心如太虛,明齊日月,他釋放了心中的光明,同樣也釋放了心中的情感;因此他跳出了情感的小圈圈,不再僅憂心戚戚於一己的、家庭的利害禍福!而會進一步慷慨地愛國家、愛人類、愛萬物;而且這種愛心有異於世俗的愛心,因為智慧心湧出的愛是淨化的愛、超然的愛、無危險性的愛,純粹是關懷、施予而不染著、不佔有,因此不致於由愛生恨,造成悲劇。若追究這種偉大的悲憫心究竟從何而來,我們更發現它與大智慧是連貫一氣,密不可分的。因為大智慧源於內心勤勉的「思想」,悲憫心也離不開徑常的「思想」。人因「思想」宇宙人生之至理而產生「智慧」,同樣也因「思想」人類萬物的痛苦而產生「悲憫」,所以「思想」原來是「智慧」與「悲憫」共同的根源。明乎此,將「悲憫」列為「智慧」的屬性,也就不會令人懷疑了。

圓滿智慧的第三屬性是「信念」。「信念」亦恒與「智慧」相表裏。大智慧者因為了悟真理的緣故,對事物的因果理則產生堅定的信念。他對古今聖賢所揭示的明訓,無所疑惑,堅固執持。他相信公理與正義才是無價之寶;相信一分耕耘必有一分收穫;相信「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以及「惡有惡報,善有善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因此他對自己的念頭、言行非常注意檢點。他的信念是智信而非迷信,所以不怕考驗,無論環境如何惡劣,別人如何破壞攻擊,如何蠱惑引誘,他終不為所動,甚至犧牲生命亦在所不惜。他對自己無限的潛力深具信心,但自信只導致自尊,並不造成自傲,因為他也相信任何人也平等地擁有無限的潛力,所以他能以平等心尊重任何人。他相信為聖為賢,達成人格的圓滿,其可能性人人均等:只要努力學習磨練,人人均有可能成為偉大的哲人、領袖、科學家、藝術家、宗教家。總之,大智慧者的內心不再有疑,因為懷疑是人生必要的歷程,但人不可以也不可能始終懷疑。懷疑的目的在於肯定,當智慧展現,如旭日之初升,疑霧自然消散,代之而起的是信念、信心、信仰。

圓滿智慧的第四屬性是「和平」。「和平」就是心平氣和,不慍不火,內心無所衝突、掙扎,也不會與人起衝突、糾紛,他與萬物和諧而不對立,為友而不為敵。當然,在他眼中,這周遭的一切以至於宇宙萬物,並非圓滿無憾,而如何改善何時改善,改善的進度與幅度如何,這一切他都瞭如指掌,不生煩惱。如果暫時無法改善,則「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莊子語),不作無功之徒勞,故轉而設法適應。他知道萬物自有其一定的理則,從因到果之間,其時間的距離各自不同,有的事物很快有結果,有的事物遲遲才有結果,急躁懊惱,於事無補,所以他能平靜以待,從容不迫。他的所言所行皆順乎理,故能心安理得,「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孟子語)。他知道什麼時候做什麼事,什麼場合講什麼話,一切事務該如何處理,他都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可以說,無論何時何地,面臨何人何事,他都能保持內心的和平安詳。當他睡眠之時,不但不做惡夢,甚至達到「至人無夢」(莊子語)的境界。他的智眼已開,他已明白宇宙人生的至理,光明的大道展現在他的面前,他不再疑惑、徬徨、迷失,內心充實而篤定。大智慧者的內心如黃昏無雲晴空,如浪靜大海,如無風燈燭,如無垢明鏡;在和平的心境中,智者享受著人生源於智慧心的無聲音樂,無形美景,無副作用,極微妙、最永恒且不可壞。

以上所說四者即圓滿智慧的內容,每一種屬性均與智慧相伴隨,相表裏,相輔相成,相生相長。換言之,智慧能產生理性、悲憫、信念與和平;同樣地,培養理性、悲憫、信念與和平也可以增進智慧,這是極為奧妙之事。進一步更可知,真正的智慧不是孤立的、冰冷的、呆板的,而是互為融通的、溫暖的、活潑的。智慧心中有高度的理性與豐富的情感並存,但兩者並不衝突,且能互為助長。智慧心中的和平並不是死寂的狀態,因為它具有敏銳的悟性和偉大的同情心。智慧心中的信念貌似固執而實異於世俗的固執,因為信念與理性相結合,所以不生偏誤;而世俗的固執常以非為是,所以後果堪虞。

根據這些尺度衡量,於是我們明白:不講理、逞意氣、不辨是非、排斥異己的人非智者;冷酷無情、幸災樂禍、心胸狹窄、麻木不仁的人非智者;不信宇宙有真理,毀謗聖賢,人云亦云,無中心信仰的人非智者;情緒激動,滿腹牢騷,浮躁不安,心猿意馬的人非智者。

最近看到永達工專正義社的書籤,其中有一張寫道:

自處超然  處人藹然  靜處澄然  處事斬然  得意淡然

作這些詞句的人,你說他會是沒有智慧的人嗎?

──以上四篇皆發表於屏東師專「鐸聲」

 

 

真智慧之門─緣起性空哲學的應用


前言

佛門號稱「空門」,釋迦牟尼佛號為「空王」,世界上所有的宗教與哲學,說「空」的只此一家,別無分店。「空」是佛教的標誌,要想了解「空」的哲理,只有向佛討教。古德說:「十方選佛場,心空及第歸。」意思是說,十方世界有許多選拔佛的試場,應試者只要內心證悟空性,便被錄取了。一個人儘管看了許多佛書,聽了許多佛理,吃了許多年素,打坐、念佛、拜山樣樣都會,如果他不理解「空」的哲理,可以說這個人並未獲得佛門的基本智慧。佛教是一個理論與實踐並重的宗教,它有極為高明的哲理,被列入大學、研究所的課程中。它也有極實用的修養方法,可以指導人的行為與生活,並使人的內心證入奧妙的境界中。學佛的四種過程為信、解、行、證,信解在行證之前。現代人誤以為佛教是迷信,所以必須多在理解上下功夫,以啟發信心,才可能付諸實行,獲得證驗。

一般人一聽到佛教說空,便以為佛教虛無、消極、否定一切,因此對它起恐懼心、厭惡心、排斥心。其實這也難怪,只因為他們沒有機會去了解真正的佛理。本文寫作的目的,即在試圖將此高深的哲理,以最淺顯的文字說明,並希望讀者能將它運用於為人、處事、讀書之中,以獲致人生真正的幸福安樂。

只要你抽出一些空閒,耐心地把本文看完,相信一向被認為艱深的佛理,你也可以多少嘗到它的滋味。禮記學記說:「雖有佳肴(好菜),弗食,不知其旨(甘美)也。雖有至道,弗學,不知其善也。」花很少的時間,領會一門高超的哲理,很划得來。

真智慧之門─緣起性空哲學的應用


前言

佛門號稱「空門」,釋迦牟尼佛號為「空王」,世界上所有的宗教與哲學,說「空」的只此一家,別無分店。「空」是佛教的標誌,要想了解「空」的哲理,只有向佛討教。古德說:「十方選佛場,心空及第歸。」意思是說,十方世界有許多選拔佛的試場,應試者只要內心證悟空性,便被錄取了。一個人儘管看了許多佛書,聽了許多佛理,吃了許多年素,打坐、念佛、拜山樣樣都會,如果他不理解「空」的哲理,可以說這個人並未獲得佛門的基本智慧。佛教是一個理論與實踐並重的宗教,它有極為高明的哲理,被列入大學、研究所的課程中。它也有極實用的修養方法,可以指導人的行為與生活,並使人的內心證入奧妙的境界中。學佛的四種過程為信、解、行、證,信解在行證之前。現代人誤以為佛教是迷信,所以必須多在理解上下功夫,以啟發信心,才可能付諸實行,獲得證驗。

一般人一聽到佛教說空,便以為佛教虛無、消極、否定一切,因此對它起恐懼心、厭惡心、排斥心。其實這也難怪,只因為他們沒有機會去了解真正的佛理。本文寫作的目的,即在試圖將此高深的哲理,以最淺顯的文字說明,並希望讀者能將它運用於為人、處事、讀書之中,以獲致人生真正的幸福安樂。

只要你抽出一些空閒,耐心地把本文看完,相信一向被認為艱深的佛理,你也可以多少嘗到它的滋味。禮記學記說:「雖有佳肴(好菜),弗食,不知其旨(甘美)也。雖有至道,弗學,不知其善也。」花很少的時間,領會一門高超的哲理,很划得來。

法喜充滿


筆者於民國五十二年,亦即大學一年級時,由於朋友的引進,加入佛學社團研習佛學,今年是七十四年,算來我的思想在佛門中也打滾二十多年了。這期間,閱讀佛書,聽聞佛理,有許多心花怒放的經驗。不過近年來,最令我法喜充滿的,便是在講台上講述性空哲學的時侯。近年,我在師專任教中國哲學史,並應邀在寺廟的佛學研習班上課。每一次講到這個題目,心情不知不覺倍加興奮,語句自然滔滔不絕,學生聽講也心不旁騖,全神貫注,從他們發亮的眼神,會心的微笑中,我確知他們已獲實益。今年(七十四年)的三月八日婦女節,女生之外,男性師生照常上課,全班剩下三十一位男生,我原先是要照進度講國文,但許多人提議講佛學,我心想有十多位女生未到,上正課的話不太妥當。於是問:「要聽佛學的人請舉手。」竟然三十一位男生通通舉手。在這種情況下,我也樂得做個順水人情,講兩堂緣起性空哲學。上完課,我問:「聽懂嗎?」大多數人都微笑地舉起手。但我常想,憑幾小時的時間要闡明這樣高深的道理,其中必有掛漏之處,而且光靠聽講,事後難免印象模糊,不如筆之於書,使意思表達確切明白,兼可流傳久遠。日前接奉慧炬雜誌社才代董事長榮春老師大函催稿,寫作之事益覺義不容辭,責無旁貸。

現象界的說明


哲學不離宇宙論、本體論、認識論、人生論。佛學也是一種哲學,自然也有它的各種論點。而緣起性空哲學便是大乘佛學對宇宙人生萬象的一種扼要說明。

大乘佛學對現象界,如果用一個字來說明,便是「空」。用兩個字來說明,便是「緣起」。用四個字來說明,便是「緣起性空」。如果用更多的文字來說明,便是二百六十字的心經,甚至六百卷的般若經。必要用多少文句說明才能使人理解佛教的宇宙現象論,這要看各人根基的利鈍而定。

大乘佛學以「空」為基礎,也以「空」為究極。所以研究佛學當以明「空」作為下手處。如果您想對「空」作初步的了解,本文可以作為敲門磚。如果您想深入研究,可以看今人印順導師的「中觀今論」、「中觀論頌講記」、「空之探究」,道安法師的「空的哲理」,智諭法師的「十二門論釋」,張澄基博士的「空性哲學」,以及古代僧肇法師的「肇論」,龍樹菩薩的「中論」、「大智度論」。當然,您若想全盤地、徹底地了解「空」的話,非遍讀佛教大藏經不可。

緣起性空哲學側重於宇宙現象界的說明,它不談本體論,對於人生論也是點到為止。本文中有關哲理之運用部分,乃筆者個人揣摩佛意加以發揮。

緣起的字宙萬象


佛教認為宇宙萬象都要依賴各種因緣條件才能生起,若因緣條件離散則消滅。所謂「緣起」,就是「因緣和合而生起」的意思。「因」是主要的、決定性的條件,「緣」是次要的、輔助性的條件。比如說,一棵樹的「因」是種子,種子裡的基因,決定了樹的形狀、大小、花色、果實,但這棵樹的發芽、成長,必須依仗眾緣,如水分、土壤、陽光、人工等等。又如張三買一本書,念頭是「因」,他人的介紹、書款、書局、交通工具就是「緣」。朋友之交往,雙方性情合得來是「因」,認識之機遇、交談之時間、相處之空間,就是「緣」。佛教認為,宇宙間一切事物,無一能脫離因緣而存在。一切事物都是因緣聚集則生起,因緣散離則消滅,因緣變異則變異。一切事物沒有它的「自性」。一切事物之性質如此,並非它自己要如此,而是因緣決定它如此。舉例說,這座房屋之所以會這個樣子,並不是房屋自己要成為這個樣子,而是各種因緣,如人工、設計、建材,讓它成為這個樣子。又如張三之所以讚美李四,並非張三無緣無故讚美李四,而是各種因緣使其如此,如張三最近發現李四有良好表現,而恰好張三最近看了一本書說,讚美他人可以改善人際關係,加上張三原先也學習了讚美的語詞。要說明「緣起」的道理,實例不勝枚舉,讀者可自行聯想,聞一知十,觸類旁通。

「中論」在開頭便說:「一切現象不是自已生起,也不是別一個因素所生起,也不是自己與別一個因素所共同生起,更不是沒有原因忽然生起。」舉例說,張三不是由張三自己生的,張三也不是單靠他媽媽生的,如果沒有張三的爸爸,張三就無法被生出來。張三自己不能生張三,張三也不是別一個因素──張三媽媽獨力所生。更不是張三自己與他媽媽共同生張三,張三更不可能不靠因緣而生。所以說張三是由於眾因緣和合而生。讀者或許會懷疑,張三明明是他父親和他母親和合而生的。但是我問您,只靠他父親和他母親便能生張三嗎?他母親在受孕後,如果不吃飯、不呼吸、環境不安定、起居不正常,能順利生下張三嗎?所以張三的出生可以說依仗著眾多因緣。張三如此,其他事物亦莫不如此。(註一)

深一層觀察,事物的生起散滅,有其直接因緣,更有其間接因緣。此如說,某個學生退學了,三分之二的科目成績不及格是直接因緣,父親失業,家境拮据,心情惡劣是間接因緣,而世界經濟不景氣、工廠裁員,造成他父親失業是更間接的因緣,父親體弱多病、工作效率低被裁員,又是另一層間接因緣,如此層層推究,任何一件事物的發生,都可推究到無窮的因緣。

因緣決定了一切,主持了一切,這使得一切事物之本身,失去了自主性、獨立性、絕對性、堅實性、永恒性,於是佛說緣起性空。所謂「性空」,是說一切事物的自性空幻不實。空性即是一切事物的本性。空性即是說明一切事物的不定性、變化性、可塑性、靈動性、可作性、可滅性。宇宙內的事事物物並非不存在,所以說「空」。而是說一切事物的存在,只是以「空」的方式存在,依「空」的原理而存在。世界之所以如此多采多姿,森羅萬象,是因為事物自性「空」的關係。所以龍樹菩薩的「中論」說:「因為有『空』的原理,所以一切現象能夠生成。如果沒有『空』的原理,一切現象就不能生成了。」(註二)海闊縱魚躍,天空任鳥飛,由於事事物物的靈動性、變化性,才容許有不斷的創造、改進。因此佛說「空」,並沒有什麼不好。況且佛並非為了勸善,而故意說「空」,佛只是依其智慧的觀察,發現了「緣起性空」的原理,把它如實地說出來,以令眾生覺醒而已。反過來說,如果沒有這「空性」的原理,則一切事物便無從生起,即使事事物物現成地在那裡,獨立、固定、永恒,絕對地存在,宇宙也只是一種死寂、刻板的狀態,多麼單調而乏味。

與緣起性空的道理相通的,還有所謂的「諸行無常」與「諸法無我」。諸行無常的意思是:一切現象都是變化不已的;而諸法無我的意思是:一切現象都不是自主的、獨立的、固定的。因此只要了解緣起性空,自然也了解諸行無常、諸法無我了。

說「空」不礙說「有」


前面說過,「空」並非百分之百的否定一切事物的存在,只是否定它們的絕對獨立真實性,至於相對的真實,短暫的真實仍是被肯定的。在某個有限的時空因緣下,萬物仍具有其特定的性質、功能與作用。譬如說,這裡有一隻好狗,以性空的觀點說,這隻狗之所以被稱為好狗,一定是按某種標準而說,換另一種標準說,它便不一定能被稱為好狗。其次,這隻好狗在某一種狀況下,難保不變為一隻瘋狗,難保不咬死他的主人。雖然如此,依目前某種標準言,我們仍不妨稱它為一隻好狗。又譬如說一盆水,以性空的觀點說,這盆水在某種因緣的決定下,暫時保持這個樣子,它可用以滋潤解渴,亦可用以灌溉花木、洗臉洗腳,但當時空因緣轉變,它會變為蒸氣,或變為冰塊,功能又自不同,所以我們說:「這一盆水的本性是空的。」這與我們說:「這盆水在那裏。」兩句話並不相矛盾。

佛教有二句名言:「真空妙有」與「空有不二」。所謂「真空」是說一切事物無絲毫絕對獨立實有性,所謂「妙有」,是了悟到世間萬象的生滅都是非常奧妙難思的。所謂「空有不二」,是說「空」之與「有」兩種觀念,非但不互相矛盾、互相妨礙,而且是一體兩面,相輔相成的。「空」與「有」都是依緣起說的。一切事物皆依因緣而說為「有」,也依因緣和合所以說為「空」。因此,若有人說,佛教只會說「空」,這也空,那也空,這只對一半。因為佛若只說「空」,不必耗費那許多口舌氣力,說法四十九年。佛教的大部分經典都在說「有」。佛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說生命有三世,有前世,有今世,有來世。說有餓鬼,有地獄,有天堂,有佛、菩薩、羅漢、神仙,有金翅鳥,有毒龍,有十方恒河沙般的世界。在佛眼的觀察中,世界是如此千差萬別,森羅浩瀚,生滅變異,如幻如化。從平淡到神奇,從簡單到複雜,從美麗到醜惡,從低層次到高層次,宇宙間的一切,無不是「有」,同時也無不是「空」。這種空有不二,不落兩端的觀念在佛教叫做「中觀」,意即「中正不偏之觀念」。這種理論叫做「中論」,意印「中正不偏的理論」。將這種觀念實現於生活中,叫做「中道」,意即「中正不偏的人生之道」。

佛說的空有與凡夫所認識的空有不同。凡夫以為「空」就是「無」,也就是什麼都沒有;以為「有」就是真真實實,獨立不變的有,這是落入二邊的偏激思想,是有毒的。世界上少部分人屬於虛無主義,認為人生的一切到頭來都歸於虛無,所以否定了現世一切努力的價值,使自己變成醉生夢死,行屍走肉。這是落入「邪空」造成的弊害。世界上大部分的人屬於實在主義,把一切事物看得太過於實在,所以患得患失,心神惶惶不可終日,這是落入「邪有」造成的弊害。一個人若深深理解「緣起性空」的哲學,便自然避免了這些過失。

事物性空,名言也是性空


以上所說都是側重於事物來說「空」,其實佛說性空也包含一切名言在內,如美醜、大小、成敗、動靜、長短、壽夭、貧富、貴賤....智愚等等相對的觀念。以美醜來說,美醜應該牽涉時空因緣來界定才有意義,時空因緣轉變,美醜的看法也會跟著轉變。如果有句話說:「阿花是第一美人。」不懂緣起哲學的人就會把這句話當真,馬上在惱海中浮起一個他心目中美人的形象。他沒有想一想,說這句話的人是誰?這人是根據什麼說的?阿花是三家村的第一美人,或是非洲剛果的第一美人,或只是阿土心目中的第一美人。理解緣起哲學的人知道,阿花的「美」,事實上只是一個假名──假借時空因緣而賦予的名言。在未見到真象以前,他不會為那所謂的「第一美人」,起非非之想。理解緣起哲學的人不會把「世界小姐」的頭銜當做絕對的真實。因為世界小姐是在特定的時空因緣的限定下產生的。或許另一位可能被選上的小姐,在某種因緣左右下,未克參選。而所謂世界小姐也只是那評審小組依某種標準而選定的。況且評審員也難免受情緒的影響,說不定評審的前一天晚上,某評審員與太太吵了一架,那麼隔天那些長得有點像他太太的參選小姐就遭殃了。大與小看來比較客觀,甲乙兩個東西放在一起,一大一小,人人可以有相同的論斷,但大與小依然只是相對的真實,而非絕對的真實。因為甲若大於乙,我們說甲大乙小。但甲是無法單獨被稱為「大」的,甲被稱為大,只因為有乙的對比、陪襯,所以簡單而有力地說,就是:「甲不自大,因乙而大,乙不自小,因甲而小。」假使甲喜歡被稱為大,那麼他應該感謝乙,沒有乙的襯托,甲是無法顯出其大的。而乙如果不喜歡被稱為小,也不必太自卑,因為乙之所以小是由於甲大的關係,並不是自己如此。智愚的名言也一樣。「張智高讀書最後一名。」這句話如果抽去時空因緣來談,並無一定的涵義。這只是緣起性空的假名。在弄清楚張智高本人所處的時空因緣之前,不要一聽到張智高之名,就馬上以為他的智慧必定很高。聽到他讀書最後一名,也不要立刻斷定他一定很偷懶。或許小張實際上是很笨,取名為「智高」,只代表他父親的希望。或許小張的智慧真的很高,但他在聚集精英的學府裡讀書,老師要求很高,能得到最後一名,且安全過關,已屬不易。成敗、動靜、長短、壽夭、貧富、貴賤,也都離不了空性假名的原理。讀者可以類推,在此不贅。

破什麼迷執


以上所言,側重於理論,從此以下,將細說其妙用。空性哲學的目的在於破除各種迷執,並建立正確的宇宙觀、人生觀,培養健全的心態。佛教認為,眾生的大病在於無明──無智慧的光明,由於無明覆蓋,然後有各種的妄想執著。大分之,有我執與法執。細分之則有:理想之執、方法之執、觀念之執、個性之執、道義之執、職業之執、親情之執、愛情之執、邪見之執、體貌之執、名譽之執、財物之執、權力之執。為了扼要起見,此處我們歸納為四點來談:一、破現象界絕對獨立實有之迷執。二、破單一因,或唯一主宰之迷執。三、破自然論之迷執。四、破無因論之迷執。

執著事物名言的煩惱


就第一點說,對於人生中的一切,如財物、親情、愛情、權力、名譽、體貌,大部分人雖各有所偏重,但或多或少,沒有不執著的。原因是大家把它們看得太過於真實,不了解這一切都是緣起性空的道理,所以大家非要多多取得、佔有不可。所謂「未得之,患不得之;既得之,患失之。」以財物來說,多數人總覺得多多益善,甚至已超過一生所需,猶不覺滿足。不知財物之取得、累積、與財物之價值、功能,有其緣起之理則,取財非道,理財無方,億萬家財,可以轉瞬間化為泡影。人的一生,財物固然不可或缺,但並非最高的價值所在。而且某些人,如無德者、愚蠢者、低能者,並不適合擁有太多的錢財。世界上,人為財死的例子,所在多有。以親情說,執著心太重的父母,總想一輩子把子女留在身邊呵護、指導,子女一旦遠離,便日思夜想、牽腸掛肚。我曾聽說高雄市有一位母親,因唯一的女兒北上求學,她便整日以淚洗面,惟恐女兒不能適應新環境,而事實上,她女兒活得好好的。我又聽說,有一位父親,當他唯一多年相依為命的女兒嫁到美國,他人在臺灣日日盤算女兒的行程,女兒到了那裏,他便用一隻圖釘釘在地圖上做記號,當他肯定女兒已上了新大陸,便自殺了。一個十個月大的小孩,在家裡時時黏著媽媽,別人要抱他,常哭個不停,當他年歲大一些,無明減輕,就自然沒有這種現象。以男女愛情說,執著心越重,越有強烈的排斥心理,把第三者看成電燈泡、眼中釘。這就是小夫妻喜歡自組小家庭,厭惡其他長輩同住的原因了。多年前在報紙上看到一則消息(近幾天也有這種消息)說,許多法國夫妻不願生孩子,理由是干擾甜蜜的婚姻生活,結果造成全國人口減少的恐慌。夫妻常因深重的情執,破壞了配偶與他原先家屬的親情。丈夫也常因對「野花」、「野草」的妄執,而演成家庭的悲劇。以權力說,權力使君子發展抱負、建功立業,但若太戀棧權位,疾病纏身,不勝其任,猶不知放手,這也不是蒼生之福。至於小人無學「有」術,迷執權力,不擇手段,爭權奪利,殘害忠良,魚肉百姓,更是罪孽深重。

對於名言,如美醜、大小、高低、貴賤等等,人也是很執著、在意。所以人常為了這些名言的執著而煩惱不已。女人為了符合一般美的標準而去割雙眼皮,或去隆鼻、豐頰、隆乳,被密醫廣告所惑,弄得破碎臉滿街跑,哭訴無由。為了衣著的美,女人尤其喜歡趕時髦,流行的便以為美,流行過了便以為不美。說來令人好笑,流行短裙時,看到穿長裙的人硬是覺得那小姐土土的,等大家不時興迷你裙,改穿長裙(又稱迷地裙)時,便覺得長裙較高雅,一樣的裙子,卻有兩種看法,豈不怪哉!對於學歷的高低,人也是看得很實在,一個專科學生站在一個大學生面前,硬是覺得自己矮一截,內心不是味道,而這位大學生也硬是覺得自己高人一等,難免在言語間想佔上風,這種不管實質,只管名義的習氣,造成多少人際關係的不和諧。

破執不等於放棄一切


佛家基於性空的智慧,要人破執,但破執不等於放棄一切。比如說,教你不執著財物,並不是教你不去賺錢,或者放棄賺錢的機會。因為人生的幸福也須賴各種因緣(條件)的配合,而錢財是人生幸福的條件之一。窮得衣不蔽體,三餐不繼,自然也無幸福可言,況且一個人行善也不可無錢財;所以一個理解緣起性空的人,仍然與一般人一樣工作嫌錢,所不同的是,他對錢財不加妄執,抓得沒有那麼緊,該用則用,但也不浪費。對於男女感情的處理也一樣,理解緣起的人,結婚與否,不加妄執,有良緣則結婚,無良緣也不強求。我喜歡對方,對方卻不喜歡我,這是因緣不具足,我只好放棄。如果這樁婚姻,意義重大,利人利己,我又何妨依正道,努力一番,以待因緣成熟。俗語說:「人怕出名,豬怕肥。」名會帶來許多煩惱,若無實力作後盾,大名之下,出醜機會也更多,但是名也有名的作用,一個人若想服務社會,又不可不樹立聲名,如一優良產品一樣,不做廣告,無法廣泛造福大眾。所以一個真正有大智慧、大學問、熱心奉獻的人,雖不必刻意追求聲名,但也無須刻意逃避聲名,一切可觀察因緣、形勢而決定。

常常有學生問我:「一個人通通不執著了,也不是完了嗎?」差不多每年都有人提出這個問間。他們以為一個人須執著於他的理想目標,努力以赴,才有成功的希望。這種想法不能說沒有道理。因為人生的旅途,難免有許多障礙,若不堅持到底,理想必難實現。我的看法是:佛教也極鼓勵人發願,如佛教的課誦本有四弘誓願─眾生無邊誓願度,煩惱無盡誓願斷,法門無量誓願學,佛道無上誓願成,佛教主張破執,只是破去迷執─迷惑的執著,違背道理的執著。如果您的執著是合理的,那麼您仍該堅持;所以佛要人堅持戎律,淨土宗要人執持名號(指阿彌陀佛的名號),密宗要人持誦咒語。總之,一個人的作為只要顧及時空因緣,以及行為的妥當合理與否,他的執就不屬於迷執。譬如我手中緊抓著一樣東西,如果我是為了防止這個東西摔破,那麼這個緊抓的動作是合理的;如果這樣東西是別人所有,我緊抓著是為了奪為己有,那麼這個緊抓的動作是不合理的,也就是迷執了。世人常執迷於色慾、錢財、權力、聲名,以致作出許多害人害己之事,煩惱不堪,這便是佛家破執的根本原因所在了。

破執不等於亂來


許多人以為佛家破執著,就是什麼都不要,連做人的規矩,處事的原則都可以不必再去堅持,而可以變得隨隨便便,吊兒郎當。該上課不去上課,該吃飯不去吃飯,該睡覺不去睡覺。有人問:「你何以如此?」他說:「佛教人不要執著嘛!為什麼一定要上課、吃飯、睡覺呢?」如果您這樣的話便是會錯意了。佛說性空是根據緣起說的。脫離緣起去談空、去破執,便落入「惡取空」、「邪空」了。緣起有緣起的結果,不讀書、不吃飯、不睡覺各有其不良的後果,與佛家的宗旨─「離苦得樂」相違背,所以是不對的。一個人若修到阿羅漢的境界,是可以不須讀書、吃飯、睡覺,但凡夫卻不能。讀書、吃飯、睡覺仍是促進身心健康的主要「因緣」。

在緣起性空的哲學中,一切的事物、名言都無絲毫的絕對真實性,都不應執著,但因緣果的法則卻是極端地真實而超越時空的。那些「因」加上那些「緣」,會產生什麼「果」,這是一定不變的,所以佛家常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侯未到。」有一條化學方程式:硫酸加銅,結果必然是硫酸銅,這個實驗你做兩次或一千次、一萬次,結果都一樣。一個人以仇恨心對待他人,天天如此,結果如何,不問可知。所以說因緣果的法則,是超越時空,萬古常新的。人際關係的和諧,以及高度的處事效率,亦有其一定的緣起法則可循,所以做人不能沒有規矩,處事不能沒有原則。

當代佛學權威印順導師說得好:「緣起性空的哲學要落實於八正道的實踐才無弊害。」這真是透徹之言。所謂八正道就是正見(正確的見解)、正思維(正確的思想)、正語(正當的言語)、正業(正當的行為)、正命(正當的工作)、正精進(正確的努力方向)、正念(正當的念頭)、正定(正確的禪定)。

一個人口口聲聲說他不執著,於是他故意不按時上班,故意穿衣不扣鈕扣,故意隨地吐痰,故意在車上高談闊論,故作瀟灑豪放狀,行為不顧到公共利益,社會秩序,在佛教說是「被法縛」。說清楚一點,他已執著於「不執著」了。因為他的心已念念不忘於「不執著」,這種反常、失態的表現,乃是另一種形態的執著,同樣會帶來許多煩惱。

破執不等於取消一切假名


佛說一切事物及名言,無非是性空的假名、意思只是要人不執著於假名,並不是要人否定、取消一切假名。所以佛教有一句格言說:「不壞假名,而說諸法實相。」(註三)假名是無需破壞,也不可以破壞的。世間人說:「這是一座高山。」性空論者也說:「這是一座高山。」世間人說:「張三是政治學博士。」性空論者也說:「張三是政治學博士。」所不同的是二者對「高山」、「博土」之內涵的理解。性空論者認為「高山」、「博士」雖為假名,但為了言說的方便,不可沒有這些假名。世間森羅萬象,千差萬別,所用以描述的名詞、形容詞、副詞、動詞都屬於假名的範圍,只要不當作絕對、獨立、真實而加以執著,何妨靈活運用這些假名來說明奧妙的道理與事象。

佛教有二諦,即真諦與俗諦,真諦即出(超)世間的真理,俗諦即世間的真理,這兩種真理不但不互相違背,反而是互相融通的,所以叫做真俗無礙,真俗不二。真諦說空,俗諦說有;真諦說不生不滅,不常不斷,不一不異,不來不去,乃至於一切皆為不可說,不可思議,離一切語言文字;俗諦卻不妨說有生有滅,有常有斷,有一有異,有來有去,乃至橫說、豎說,善巧譬喻,窮劫不盡。所以佛經常說「無我」,但佛陀仍然自稱「我」,「我」過去世如何行菩薩道,「我」今世如何證得菩提。所以在佛教,真實界的不可說,並不妨礙世俗界的言說,許多人研究佛學,就是在這一點上很難理解。這需要較多的耐心加以突破。

不執著真好


迷執是煩惱的根源,佛所不許,前面說過:一個人只要顧及時空因緣,他的執就不屬於迷執。此如說,肚子餓了就想吃飯,這是合理的。但是迷執的人就堅持要吃什麼樣的菜,到那裡去吃,不管他口袋裡有多少錢,不管時間來得及否。不迷執的人會考慮時空因緣,在不得已的情況下,他不會堅持非吃什麼不可,非到那裏去吃不可。又比如說,有人對職業很迷執,非耍幹那一行不可,「不成功便成仁」。民國七十二年九月九日的中央日報有一則新聞說,某大學的張姓學生,因轉牙醫系不成而上吊自殺,這就是職業迷執造成的悲劇。不迷執的人考慮到種種時空因緣,一面不斷充實自己,設法改善因緣,或隨順因緣,不過分強求,只要能維持生活,貢獻社會,從事任何行業,都能覺得心安理得,勝任偷快。

世上男女對於愛情方面,常有很深的迷執。因此,報紙常報導因感情糾紛而引起的兇殺、毀容、潑汽油、燒房屋的慘劇。這都是所求不遂,而又執迷不悟的後果。許多人縱使未演成慘劇,但也常為愛情而痛苦、憂鬱不堪。關鍵常在於心中的一念迷執:「我非娶她不可。」「我非嫁他不可。」「只要我喜歡,她便沒有理由拒絕我。」「妳不答應,我就要妳好看。」迷執的人不會想到時空因緣,沒有想到兩情相悅,何其不易,須具備某些妻件(因緣),因緣不足不可強求。不迷執的人常考慮到時空因緣,不隨意追求異性,不存非分之想,有良緣則結為終身伴侶,共同追求理想,無良緣則寧缺勿濫,獨往獨來,何等灑脫自在!

不迷執的人常觀察時空因緣,隨順因緣,廣結善緣,做適當的事,說適當的話,動適當的念頭。他有點像孔子的「無可無不可」、「無入而不自得」;有點像老子的「無為而無不為」;有點像莊子的「逍遙」;更像菩薩的「隨緣自在」。

破單一因的迷執


在眾生的許多迷執中,單一因的迷執是大煩惱的根源之一。我們常把成功與失敗、幸運與災禍,歸結於一個原因。以緣起哲學的觀點看,這是錯誤的。緣起哲學認為:宇宙內的一切事件,必須靠眾多因緣配合才能生起。「因」是主要條件,「緣」是輔助條件,有主要條件而無輔助條件,事情仍然做不成。比如某甲是位優等生,許多人完全歸因於他有一位好母親。但了解緣起的人知道,好母親的影響雖然很大,但如果沒有健全的父親,安定的社會,熱心的老師,以及他本身的上進心,也無法專心讀書,獲得優異的成績。一件事情的失敗決不是單一因所能造成。「某某政權的垮台完全是因為官吏貪污造成。」這是不明緣起的人講的。許多年前在報紙上看到一則新聞說,有一位少女時常責怪她的母親把自己生得醜陋,為此時常與家人爭吵,後來竟然負氣自殺。佛教認為,那位母親生了這位少女,是因為彼此有緣的關係,至於這位少女長得醜,是因為她自己前世業力使然。天下的母親決不可能故意把自己的女兒生得醜陋,而且同一個母親所生的子女,相貌好壞差距往往很大,怎能責怪母親不公平呢?

單一因的迷執使人心裏常想:「我今天之所以落得這個下場,都是某人所害的。」「我今天之所以有此局面,都要感謝某人。」有了這種念頭之後,對於害自己的人,仇恨一天一天加深,終於下定決心,不報此仇,誓不甘休。對於幫助自己的人,感恩一天一天加重,把其他人的功勞給忽略了。有人做了某些助人之舉,後來被他幫助的人飛黃騰達了,他便想:「要不是當年我幫助他,他何能有今天?」於是內心巴望著對方有所回報,要是對方一直無所表示,甚或忘記,他便破口大罵對方忘恩負義,這就是太強調自已功勞所引生的煩惱。

單一因的迷執使人過分看重某種單一因素,而過分忽略其他因素,於是產生偏差的心理。緣起哲學對宇宙人生萬事,有「如實」(恰如實際)的觀察。了解一件事情的來龍去脈,輕重等差,不過分強調某一細節,也不過分忽略某一細節。(註四)因此,一切榮耀歸於多人分享,過失也由多人分攤,何等公平、合理。最近幾年,在金馬獎與金鐘獎的頒獎典禮中,許多得獎人在致詞時,常表示對許多人的感謝之意,感謝他的父母、妻子,感謝長官、同事,感謝評審委員....等等,就這件事來說,這些得獎人都有緣起的智慧。

走筆至此,使我們想到社會上那些歹徒,惡貫滿盈,走上刑場,令人一掬同情憐憫之淚。這些歹徒所以如此,並非單一因素造成的。不全因為他們本性惡劣,不全因為國中時被編入牛頭班,不全因為交上惡友。算起來,這些歹徒週遭的親友、師長,乃至整個社會、國家,都應分擔一些責任。如果大家能認識到社會混亂,人人有責的道理,消極上多做一些自律自清自制的努力,積極上多貢獻一些愛心智慧,相信社會風氣將會日漸好轉。

單一因的迷執使人迷信宇宙間所謂的「司命之神」、或「最高主宰」、或「註生娘娘」,或「註死公公」有絕對的權力任意操縱人的生死禍福,相信此生的一切遭遇都是由某種外力預先安排好的。所以「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以為「一飲一啄,莫非前定。」以為「我與你結婚,完全是上帝的旨意。」甚至以為「大陸淪陷是天意的安排。」某人一生富貴榮華,某人窮愁潦倒,都是註生娘娘註定好的。某人被汽車撞死,某人被水淹死,這都是「註死的」。如此推論的結果是:「人不必努力,反正已安排好了。一切都是徒勞而已。」「這不是我的緣故,這是天意。」於是人可以不奮鬥了,遭遇厄運時,也不必反求諸己了,責任推得乾乾淨淨,何等輕鬆?正如項羽戰敗時所說:「此天也,非戰之罪也。」(這是天意啊!不是因為我不懂戰略啊!)說穿了,這都是缺乏緣起智慧使然。

試問,縱然有註生娘娘,註定我生於富貴之家,但我若不努力奮鬥,我就能保得住這些富貴嗎?縱然有註生娘娘註定我長命百歲,但我死的機會何其多,走路不小心跌倒,可能腦震盪而死,不注意汽車機車往來,可能被撞死。平日一時氣憤,可能割腕而死。而且怎不想想,註生娘娘憑什麼註定我生於富貴之家,又憑什麼讓我長命百歲呢?

有些人競選議員、立法委員,到廟裏求神明、菩薩、玉帝保佑,試問,如果不靠自己的真才實學、高尚品格,神明、菩薩,玉帝「有辦法」、或「樂意」保佑一個不學有術,為人不齒的人當選議員、立法委員嗎?

有些宗教徒吃飯前總要在胸前額頭比畫比畫,然後默謝上帝的恩賜。緣起哲學的看法是,護國佑民的天帝誠該感謝,但是我們同時也該感謝農夫的耕耘,百工的辛勞,與廚工的調製,否則一頓飯菜能順利上口嗎?

羅馬不是一天建造的,也不是一人建造的,因此某皇帝或某大臣的功勞不應被過分渲染,而那些小百姓的苦勞不應完全被漠視。

破自然論之迷執


有人不迷信單一因或唯一主宰,卻迷信自然論的說法。以為宇宙間萬物皆是自然而生,自然而滅。人類的生病是自然,戰爭是自然,私慾也是自然,一切皆為自然,故人須順其自然,不可強求改變現狀。其實,佛經也常提到「法爾自然」,中國的老莊更是高唱自然。但是我們要知道,世俗的所謂自然,大異於佛老的所謂自然。世俗的自然乃指事物的情況而言,佛老的自然乃指自然之道理而言。世俗的人認為:人為的部分如文明的建設、政治的措施是可以改變的,而自然的部分,如人性的貪得好色,自傲排他是無法改變的,所以世俗的自然頗有必然的意味,好像許多事情都是該當如此,必須如此的,而佛老的自然,一方面是指法性而言,一方面是指法則而言。法性即諸法的自性,亦即現象界的本性,佛言空性即諸法的自性,現象界的空無自性,並不是誰規定如此,而是自然如此的。其次,法則即是因果法則,某些因,遇到某些緣,產生某些果,若因與緣相同,結果也一定相同,一千次,一萬次都是如此,絲毫不爽,這不是誰規定如此,而是自然如此的。法性與法則既然無法改變,只有順其自然而已。因此,世俗的順其自然是順其事,佛老的順其自然是順其理,二者有天壤之別。前者的順其自然,使人長居鄙俗煩惱之境地,後者的順其自然,使人永遠獲得智慧解脫。

許多人認為,某甲的殘廢是天生的,某乙的愚蠢是天生的,既是天生自然的,便是該當如此,無法改變的。佛教則認為,任何人的殘廢、愚蠢乃至於健全、聰明,都是因緣決定的。殘廢或愚蠢或許是因母體懷孕時誤服不當藥物造成,大部分的原因乃是前世的不良業因業緣所致。人的現在身心狀況,乃是過去所作「業」的結果。所以人若希望將來有良好的身心狀況,現在就必須注意檢點自己的「業」。(註五)所有的「業」都是「因」,這些業因,遇到眾「緣」,便會結果,叫做「業果」。此如說,張三向李四借十萬元,限期三個月償還,時間到了,李四自然會想到這件事。可惜張三交友不慎,生意失敗,李四礙於情面,縱然不立即催討,但心裏難免懊惱。借錢是因,交友不慎是緣,無法還債令人懊惱是果。佛陀覺察到因果的複雜性與深遠性,發現到生命界的許多現象,時間上牽涉到無窮的三世,空間上牽涉到無邊的法界(宇宙),所以才說緣起甚深,非凡夫智慧所能徹了。無論是說「業感緣起」、「賴耶緣起」、「真如緣起」或「法界緣起」;總之,佛家的宇宙觀是不離緣起的。一切既是緣起的,所以人的富貴貧賤,智愚賢不肖,美醜強弱,國家的治亂興衰,風俗的隆污良窳,便不是天生自然,而是人為造作與眾緣和合的結果。

正確的順從自然乃是順任自然之道,而非順任事物的現況。比如說,自私是人的劣根性,多為他人設想,便可減輕自私心,這是自然之道,了解了這個道理,我們凡事便多為他人設想,來減輕私心,如此便能養成人飢己飢,人溺己溺的襟懷。如果有人說,人類生而自私,所以人應順任自然,加強保護私權,否則「人不為己,天誅地滅」,這就走向狹隘的個人主義路上去,何足取哉?

破無因論的迷執


許多人說:「人生的際遇都是偶然的。」所以「在一次偶然的機會裏,我‧‧」便成為一般常用的口語了。所謂「偶然」便是「無緣無故,突然發生」的意思。「某人無緣無故被車撞了。」「某人無緣無故,突然大叫。」「他無緣無故對著我笑。」但是我們仔細想想,一件事情無緣無故,怎麼會發生呢?說穿了,這只是無因論的迷執。

許多年前,我看過一本書,書名已經遺忘,裏面有一小段說到:「生命就像凋謝的花瓣一般,風起時,花瓣紛紛飄墮,有的墮到籬笆上,有的墮到草地上,有的墮在茅坑裏,有的墮到水池裏,際遇不同,但有一點相同,便是花瓣的命運都被「偶然」所決定。」照這樣說,一切既是偶然,所以成功是僥倖,失敗是不幸,努力與否,品德如何,和人的成敗禍福,便沒有太大的關連。某人當皇帝,是因為他僥倖生於帝王之家;某人三餐不繼,是因為他不幸生於貧窮之家。某人考上高考是運氣好,某人落第是運氣壞。當然,百分之百的偶然論、無因論者是少有的,但一般人或多或少,總以為人生的種種,總有少分或多分屬於偶然或無因。

緣起哲學的看法是,宇宙萬物都是緣起的,非偶然而生,非無因而生。一個人的成敗禍福與他今生的努力有關,更與他過去世的「業」有關。過去世未曾種善因的人,這一世很難遇貴人相助。過去世不能成人之美,這一世必是阻礙重重。每一個人今生的父母、師長、兄弟、夫婦、朋友都與自己有密切的「緣」。無緣是不能相聚的。緣有善有惡,善緣使人和樂相處,惡緣則令人衝突、蹩扭。佛教說,一個人的福與慧,與今生的努力當然有關,但最重要的還是要靠前生的修行。修福得福,修慧得慧,功不唐捐,分毫不爽。有人前生修福不修慧,故今生有福而無慧,所享受的只是一種痴福,雖身體健康,不愁吃穿,頭惱卻很笨。有人前生修慧不修福,故今生有慧而無福,儘管聰明絕頂,卻窮愁潦倒,所求不遂。有人前生修福又修慧,故今生有福有慧,身體好,相貌好,環境好,悟性敏銳,學業精進。

總之,偶然論者或無因論者認為許多事情是偶然的,無因的,所以是防不勝防,無須負責,努力也常徒勞無功。因此他們的生命是飄蕩無依,妄念紛飛的。他們不敢把握現有的,因為隨時會有不測之風雲,他們不想勞心勞力,卻常期盼好運忽然降臨。緣起論者卻認為事情的發生,其原因或許難知,但不能說無因,既然事出有因,所以謹慎為要,一分耕耘必有一分收穫,天下無徒勞之事。成功是眾緣的配合,不只靠一己的努力,功不必盡歸於己,失敗雖與因緣有關,主要還是自己的福慧不足所致,須痛自勉勵,不斷修福修慧。

充滿光輝的人生遠景


破除了種種妄執以後,緣起哲學使人建立健全美善的心理。俗語說:「有破壞才有建設。」佛法正是如此,它是「破立同時」的。佛學是一門高深的心靈工程學,世尊的種種言說,其目的都是在為眾生破除顛倒妄想,建設廣大圓滿的心靈。

世人皆知,一個人不能沒有希望,有了希望,人才能活得起勁。佛教的人生目標是修成一位人格圓滿的大覺者──「佛」。「人人皆可成佛,眾生皆可成佛」,在佛教中是一個共識與共信。但這個觀念必須有它的真理作基礎,這個真理即是緣起性空的哲學。緣起論者覺悟到沒有絕對獨立固定的個性我。在三世流轉的生命歷程中,「我」是無自性的,因此也是不斷亦不常的。「不斷」就是繼續存在,「不常」就是剎那變異。因為「我」是如此地存在,所以「我」是可以改造的。換言之,愚痴的「我」,並非永遠愚痴,暴躁的「我」,也非永遠暴躁;愚痴可以轉化為智慧,暴躁可以轉化為柔和,於是成佛才成為可能。另一方面,緣起論者覺悟到萬事萬物的空無自性,認識事物的可變性、靈動性、可析性,於是對於改造環境、改變現實,深具信心。古德所謂「建水月道場,作空花佛事,度如幻眾生,成夢裏菩提」,便是性空哲學的具體表現。

佛經說,從初地菩薩修到成佛,須歷經三大阿僧祇劫的修行。成佛的路是如此遙遠而漫長,但基於因緣果的法則,種佛因,植佛緣,是必然結佛果的。因此覺悟緣起性空的人,內心必然對未來充滿樂觀及希望。他們了解,只要我努力改造自己,明日之我必可優於今日之我。對於他人亦然,性空論者相信,再壞的人也可以感化,改善。

總之,性空論者絕不會放棄對自我、對他人、對世界的美好期望。

致廣大─無差別「空智」的開顯


性空哲學由於破去種種顛倒妄執,所以解脫了許多心靈的束縛,使心靈恢復其原有的光明、開闊、坦蕩。這可以從古代許多禪宗大師的悟道偈得到證明。如茶陵和尚云:

「我有明珠一顆

久被塵勞封鎖

如今塵盡光生

照破山河萬朵」


寒山詩亦云:

「吾心似秋月

碧潭清皎潔

無物堪比倫

教我如何說」

禪的目的在於明心見性,而明心見性須先體悟緣起性空,解黏去縛,始克有成。凡人因種種妄執,內心不斷向外馳求,雜念紛飛,精神疲勞,不得休息。如明鏡蒙塵,失其照物之用,一旦體悟性空之後,破去迷執,迴光返照性靈本體,真積力久,心光日益昇騰輝耀,層層穿透五陰魔境(註六);虛空粉碎,大地平沉;能所雙亡,境智兩忘,離言絕待,頓現佛性法身,這叫做無差別般若空智的開顯。此般若空智又叫做「根本智」。因為這時只是看見心靈的本來面目罷了,尚不能無所不知。若欲增進各種智慧,尚須以「根本智」為基礎,運用心光,觀察照了世間萬事萬物之「外相」、「性質」、「本體」、「能力」、「作用」、「主因」、「助緣」、「結果」、「影響」等等。以成就「後得智」,為什麼叫「後得智」呢?因為這些智慧是成就「根本智」之「後」,才「得」到的。根本智可比鏡子的光明,「後得智」可此鏡中的影像。鏡子蒙塵即失去光明,不能照物,人無根本智,則心光亦不完全開顯,自不能徹了事理。可見根本智是智慧的基本。

根本智其實就是實相般若。實相即宇宙人生的真相、本體。般若為梵語,意即妙智慧。實相般若即證悟宇宙人生本體的妙智慧。此本體不可言說,超越一切對待,乃人生最後的歸根處,亦即是菩提大道的起點。而這個妙智慧,這個本體、真相、歸根處與起點,與緣起性空哲學是密不可分,且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換言之,解空、證空,即得實相般若、根本智,見佛性、法身,入涅槃。佛性不生不滅,法身不生不滅,涅槃境界不生不滅,「空」亦不生不滅。而佛家的基本目標,就在了解、證悟到這個不生不滅的理體。

盡精微──妙分別「有智」的習得


以為佛教只說「空」,這個人的佛學只得五十分,不及格:因為佛教不但說「空」,也說「有」。空為「真空」,有為「妙有」,「真空妙有」才是大乘佛學的全貌。「空」,故海闊天空,「有」故森羅萬有;森羅萬有也不礙海闊天空,二著相輔相成,相得益彰。

萬有無不是緣起的,既是緣起的,所以無不是性空的。知性空所以破執,從而解脫心靈的桎梏,開展心靈的光明;觀緣起,故對萬有的生起因緣,了了分明。何因加何緣產生何果,這是一定的。萬事萬物都依因緣而決定,因此要裁制事物,改變事物,創造事物,必先研究各事物之因緣。何因何緣而有貞觀之治?何因何緣而有天寶之亂?歷觀各代興衰治亂之因緣道理,於是產生歷史哲學的智慧,從而規畫未來更理想的政治。何因何緣而產生胃病,不同的因緣引起不同的胃病,不同的胃病以不同的因緣而得解除,深深了解胃病來去的因緣,這個人便成胃病的專家學者。許許多多的智慧都由於明瞭各種因緣果的法則而獲得,許多迷惑,都可由於明見事物的生滅因緣而解除。

各種社會現象各有其起滅因緣,明瞭其中底細,此人即是社會科學家;各種自然現象各有其起滅因綠,明瞭其中底細,此人即是自然科學家。無論社會科學或自然科學都不離緣起,了解兩者之間的基本緣起法則,那麼這個人便是哲學家。科學或哲學都以追求真理為目的;真理就是真實的理則,亦即因緣果之作用程序或架構。現象界中,因緣作用至複雜、至精微,其中道理如恒河沙。正如朱子所說:「一物有一物的理,一事有一事的理。」萬事之理,窮畢生之力,亦無法徹底明了。佛教說,幸好我們有無窮的來生可以利用,因此也無須急於一生窮盡一切真理。

佛有十種名號,所謂:「如來、應供、正遍知、明行足、善逝、世間解、無上士、調御丈夫、天人師、世尊。」其中「世間解」即對世間萬象的充分了解,「正遍知」,即正確而普遍地了知一切緣起之理,佛的智慧之所以如此廣大,乃是累積三大阿僧祇劫的研究修行,破除了如塵沙般之迷惑而得來的。大乘菩薩道是積極入世的,所以大乘菩薩須研究五明。一、內明:指內在的心靈科學。二、聲明:指語言、文學、詩歌、音樂。三、醫方明:即醫學。四、工巧明:乃工藝技巧,即現代所謂的科技。五、因明:即邏輯學(理則學)。此五明乃由深觀世間各種緣起法則而得,在佛學說就是方便般若。

總之,佛菩薩依於緣起而悟性空,依於性空而成就實相般若,培養成一種超然自在、光明的心態。以此心態為基礎,進一步深入緣起的底蘊,了解各種生滅現象,善巧分別,而成就方便般若(即方便善巧度眾生的智慧)。近代佛教界流行一句名言:「以出世的胸懷,做入世的事業。」這是緣起哲學妙用的最好說明。有學生問我,既出世又入世,這不是矛盾嗎?顯然,這位學生誤以為出世就是脫離世間社會。我說:「出是超然、超脫之意,也就是出污泥而不染之意,出世只是超越凡俗的不良心態,以較高層次的智慧來生活而已。」古德說:「無三界可出,無涅槃可入。」華嚴經說:「虛空無盡,世界無盡,眾生無盡。」佛教的宇宙觀認為,空間為無邊際,時間為無始終。一念覺即超出三界,一念迷即墮入輪迴。所以不要誤以為有一個具體的三界可出,有一個具體的涅槃可入,此中妙理,一時也說不清,只好留待讀者繼續努力探究。

不再感情用事


大體說,一個人若凡事能想到緣起,他便能喚醒理智,一切以理智行事了。多年來,我深深覺得,貧賤不足為患,殘病不足為患,人類真正的大患在於失去理智。亞里斯多德說:「人是理性的動物。」是的,人失去理性,便與禽獸無異了。禽獸有情慾而無理智,故不得自由。人若無理智,只是情慾的奴隸罷了。當情慾不得順遂,大則從事於互相毀滅的戰爭,搞得天翻地覆,哀鴻遍野;小則人際關係不和諧,互相排斥、傷害,弄得家庭雞犬不寧,社會罪惡充斥,所以看起來失去理智的結果,將會連禽獸都不如了。

一個在事業上、考試上或感倩上失敗的人,內心難免受打擊,但若能想一想,一切成功與失敗都是各種因緣造成的。那麼他就不會把怨氣集中於某一方面,而做出傻事。以男女感情而言。二年前,有一位留美的碩士,竟然為了他從前的女友移情別戀而專程回國,將汽油潑到女友身上,將她活活燒死。這件事不必目睹,只要看報紙,憑幾分想像,就相當令人驚心動魄。如果這位留學生能觀察緣起的哲理,結局便不致如此悲慘。男女感情是勉強不得的。若不是雙方因緣巧合,自然兩情相悅,何必向對方苦苦相逼,或百般獻媚呢?了解緣起哲理的人知道世界上沒有無條件的愛情,所以不敢有非分之想,也絕不會陷於失戀或苦戀的深淵,無法自拔。

儒家思想講求恕道,古語云:「謙卦六爻皆吉,恕道終身可行。」可見恕之為用大矣。恕是如心,亦即將心比心,多為對方設想,設想自己處於對方的時空因緣中。想一想:「如果我是他,在那種情況下,我會如何?」最後往往得到一個結論:「如果我是他,恐怕我也會那樣。」於是寬恕、諒解之心便油然而生。

不必抱怨老天不下雨,或下太多雨,也不必抱怨夏天太熱或冬天太冷。試想,沒有雲怎麼下雨呢?,雲太多,雨怎麼停呢?身處南方,焉得不熱?身居北地,焉得不冷?

一個不懂緣起之理的母親才會怒不可遏地打她尿床的七歲小孩;一個不懂緣起之理的父親才會把小孩數學成績不理想,完全歸罪於老師。試想小孩子七歲還尿床,多半不是故意偷懶,而是膀胱弱的緣故,不給小孩固膀胱補腎氣,光打他有什麼用,小孩數學成績不佳,可能的原因很多,不先查清楚就怪老師,恐有不公。

袪除自卑感


深觀緣起的人沒有自卑感。緣起哲學告訴我們:如是因,加如是緣,生如是果。凡有所作,配合諸緣,必有所成。如果我們努力充實自己,動機純正,一旦機緣成熟,不怕不能發展抱負。中年不成,可待老年;今生不成,可待來世。一個人的腦力、體力、學歷、家世若與人差不多,固然比較不易自卑;萬一差得多,就必須觀察三世因緣果報之理,懺悔業障,今生加倍努力,改過遷善以積福,多聞多思以積慧,使福慧俱增,自可扭轉劣勢,有所成就。

況且差人一等的感覺原是比較得來,不是絕對,而是相對的。既是相對的,就不是超越時空之外的,不同的時間,與不同的對象相比,結果便不相同,感受也不一樣。一個人何必固執地與他人比,而不與他物比呢?若非與他人比不可,又何必固執地往上比,而不往下比呢?若非往上比不可,何必固執此時與他比,此地與他比,此方面與他比;而不以後再與他比,他處與他比,他方面與他比呢?

自卑的人是不快樂的,用緣起哲學想一想,自卑原也沒有什麼道理。既是無道理,所以不快樂便是不必要的。

一個人的優越與卑劣常無一定的標準,就算有一定的標準,而世上比我差的人何其多,所謂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我又何必自卑呢?就算天下的人都比我強,但我若與螞蟻比,與蛇蝎比,與鳥獸比,我又是何其幸運?想一想,我縱然比較笨,體力也不甚好,但只要我努力,某一方面,或某二、三方面,我總會有所成就。那麼,在某些場合裏,總會有我的立足之地,在某段時間後,我總有可能趕上別人,或超越別人。

只要了解因緣性空,努力修養自我的學德,人就不會覺得自己永遠卑劣,或任何方面皆屬卑劣。

自傲也沒有什麼道理


自卑與自傲同為病態心理,同樣引起煩惱。自卑的人常壓抑自己,使能力無法發揮;自傲的人常放縱自己,使氣勢凌駕別人。二者都有礙於人際之和諧,招來他人之抱怨。前者喜好推卸,後者喜好干預;前者自認事事不行,後者自誇樣樣拿手。所以前者處處逃避,後者處處表現。同為不健康的心理,但相此之下,自傲之害大於自卑。

自卑只是令人憐憫,自大卻令人厭惡。自卑只是太否定自己,所以不敢承擔責任;自大卻是太肯定自己,想支配他人甚或整個社會、國家。往往由於他的剛愎自用,獨斷專行,因而對他人或社會、國家造成重大的傷害。歷史上沒沒無聞,任人擺佈的小卒小民,多半是安分而自卑的人,而那些囂張跋扈、誤己誤國的獨裁著、野心家卻全是自大狂的人。

佛說,人的根本煩惱之一是我慢(自我的傲慢),而治療我慢的妙方,仍然離不開緣起性空的哲學。基於緣起,佛說無我;既無我,則何來我慢?無我,並非否定自我的存在,它的意思只是說,沒有一個絕對獨立、堅實不變之自我存在。換言之,自我沒有堅實不變之個性,自我的型態依於時空因緣而變化無常。佛說,自我由五蘊結構而成,五蘊即色─物質、受─感受、想─記憶、行─心念、識─識別。色構成「身」,受想行識構成「心」。然色、受、想、行、識等五蘊,隨時空因緣而變化,故五蘊構成的我即非堅實不變,所以說:「五蘊無我」。無我而以為有我,便叫我執;由於我執,遂起我慢、我見、我痴、我愛。無邊的煩惱都由此我執而起,所以佛教的修行者重破除我執,其故在此。

五蘊假合的我不可執,屬於我所有的財富、學問、美貌、地位、勢力、權力、體力等等更不可執著,以為這一切是絕對堅實不變而產生驕傲。以財富言之,財富之來若由於祖傳,非由自已努力,固然沒有什麼值得驕傲。就算由於自已努力,若不是治安良好,經濟繁榮,這些財富能產生或保住嗎?況且時勢變化,價值飄忽不定,人命無常,旦夕可能易手。故知財富從因緣而起,亦從因緣而滅,財富只是暫時歸我使用,我有何可驕傲之處?再以地位言之,由於世襲的地位,固然不值得驕傲,由於努力而來的地位也沒有什麼理由可以驕傲。孟子說:「趙孟之所貴,趙孟能賤之。」一個人的貴賤,隨時空因緣而變化無常,所以古人有謂:「宦海浮沉」,我們現代人可以說:「選民之所貴,選民能賤之。」現代民選的官員、民意代表,無不鞠躬曲腰,靠選民抬舉,既是如此,有何可驕傲?何況地位也要靠腦力、體力來維持,一旦老病侵尋,腦力衰退,體力不繼,地位也就保不住,所以地位也是緣起緣滅,不值得驕傲。依此類推,學間、美貌、勢力、權力、體力的擁有,只可謹慎、珍惜、善用,不可存自傲之心。

化解嫉妒心


一般人因自己擁有可愛之物則易起驕慢心,對於別人獲得可愛事物則易起妒嫉心。當我們看見別人獲得財富、地位、美名,或見他人擁有才智、美貌時,內心往往覺得不是滋味,這不是滋味的那種滋味便是嫉妒。嫉妒是一種煩惱,使人鬱鬱寡歡,若不加以治療,會惡化成破壞心、攻擊心,最後損人損己。如妯娌間常因對方較得公婆寵愛而嫉妒怨恨,明爭暗鬥。同學間常因某人長得漂亮,而處處看她不順眼,故意揭發她的缺失來醜化她。古今中外聖賢從來不教人嫉妒,如孔子說:「見賢思齊。」便是化解嫉妒的方法之一。以佛教來說,善觀緣起,即可以治療嫉妒。佛教講業力與因緣:一個人擁有健康、美貌、智慧、才幹、財富、聲名,全因這個人的過去所作「業」的回報。換句話說,一切的所得,悉由今生或前生「努力」的結果。也許有人不信有前生,但我們仍可觀察想像對方今生的努力情形,以化解許多不必要的嫉妒。此如說,我們看到某人金榜題名,而自己卻名落孫山,可以想像那人寒窗苦讀的情景。看到某人做生意發大財,可以想像那人殫精竭慮,體力透支的情景。

況且一個人有所得亦必有所失,健康、財富、美貌、聲名,並非必然帶來幸福快樂,所以老子才說:「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假使一個人缺乏高度的智慧與端正的人品,則一切所謂的「得」,往往變成慘重的「失」,如健康的人往往慾望也高,因而成為慾望之奴隸而沈溺其中。財富多的人往往私生活反不檢點,有的金屋藏嬌,造成家庭糾紛;有的揮金如土,養成奢侈惡習。美貌的人,她的感情煩惱必多,以致世間有「紅顏薄命」的感嘆。如此一想,同情對方都來不及,何嫉妒之有?

如果一個人智慧極高,人品極好,他更擁有功名富貴,及世間可羨之事物的話,那麼我們可以想一想,他一定能善用他的財富、地位、權力‧‧來造福人群,救苦救難,如此一想,欽佩尊敬對方都來不及,何敢嫉妒?

不敢偷懶


佛教的「八正道」與「六度」都強調精進的重要,所以真正信佛的人不敢偷懶、鬆散,因為懶散的人無法速證菩提,解脫痛苦。不解佛理的人就說:「佛教既然講一切皆空,何須精進奮鬥呢?」殊不知,正因為一切現象的自性空,人才有努力的餘地,才有成功的希望。所以龍樹菩薩的中論說:「以有空義故,一切法得成;若無空義者,一切則不成。」這層道理前面已經提過,不再贅言。這裏所要說明的是,佛教根據緣生緣滅的道理講隨緣,須知「隨」字有順從、把握的意思。佛學中有所謂四緣─親因緣、等無間緣、所緣緣、增上緣。世間法或出世間法的成就皆必須遵循、把握、具備這四緣,不得偷懶。

現在先解釋四緣:所謂親因緣的「親」,乃是「密切」的意思,一切事情的完成,最密切相關,而有決定性的基本條件就是我們的意念與決心,所以意念與決心就成為一切事情成就的親因緣。所謂等無間緣的「等」是平等、均等之意,「無間」是不間斷之意,這是說一切事情的完成,必須靠均等無間斷的身心努力。所謂所緣緣,上面的「緣」作「攀緣」、「追求」解釋,下面的「緣」作「對象」、「境界」解釋,合起來說,就是所攀緣、追求的對象或境界。所謂增上緣的「增上」是增進、輔助的意思。這是說,一切事情的完成必須依靠一些增進、輔助的因素。此如說,我要從屏東去高雄,我的意念與決心就是親因緣。機車或火車、汽車就是增上緣,使我快一點到達高雄,如果我用兩腳走路,速度較慢,這就是缺乏增上緣。高雄是我的所緣緣,如果沒有高雄存在,我也就沒有去高雄這回事了。去高雄的途中,我必須一直保持去高雄的意念或努力,這就是等無間緣,如果我在半途忽然不想去了,我便會把機車掉回頭,或在中途下火車,我就去不成高雄了。又比如賺錢,賺錢的意念是親因緣,不斷的賺錢意念與努力即等無間緣,所要賺的錢是所緣緣,資本、機器是增上緣。又比如說,佛教修行的目的是要提昇自己的人格,到達佛菩薩的境界。修行的意念即親因緣,不斷的意念與努力即等無間緣,所追求的佛菩薩境界即所緣緣,師長的指導,道友的切磋,生活的安定,時間的充裕即增上緣。

從以上的分析,我們可以了解,一切事情的完成,親因緣,等無間緣是內在的、主導性的條件。增上緣是外在的,輔助性的條件。增上緣雖屬外在,畢竟也可以努力得到。至於所緣緣,如果不先用心去清楚認識、了解,只一味盲目追求,也是很危險的。所以這四緣的具備,都離不開人的努力,這就是緣起哲學能激發人積極進取的道理了。

也不必太神經兮兮


緣起哲學教人凡事努力才有成功的希望,但它一方面也教人不必過份緊張;因為任何事情的成功畢竟要靠因緣的成熟,因緣不成熟,內心窮著急也沒有用,甚至反而造成欲速不達的反效果。現代醫學也告訴我們緊張造成心跳太快,心意慌亂,失去理智、失眠、便秘、消化不良。

工商業社會裏,工作繁忙,生活步調緊湊,神經兮兮的人特別多,但是我們發現,那些緊張的人並非真正的成功者。要想成功光靠緊張反而不濟事,必須知道沈著冷靜、善觀緣起、按步就班、穩紮穩打、循序漸進。拿讀書考試來說,有些人早也讀,晚也讀,甚至午睡時間都不放過,不知讓大腦休息,不知吸收營養,不懂讀書要領,不和同學切磋,不求師長指教,一味猛啃猛唸、成績不見得很理想。又以經營事業來說,許多人急於賺錢,不知觀察目前社會工商情勢,不顧未來有無發展可能,不考慮本身才能、資金,雖然頗知勤奮,態度亦很積極,正是所謂「屢躓屢起,百折不回」,可是缺乏緣起的智慧,終是焦頭爛額,宣告倒閉。又以青年人談戀愛來說,缺乏經驗的人遇到這檔事,多數神魂顛倒,毛毛躁躁,剛認識沒多久就大做白頭偕老之夢,急於佔為己有,不知一粒植物種子從發芽到開花結果,最快也得個把月,何況此終身大事,禍福所係,對方若聰明一點,豈肯草率答應。

佛門之中,也有許多人不能觀察因緣果的法則,急於大徹大悟,獲證禪定、神通,於是盲修瞎練,弄得精神錯亂,走火入魔,這都是不通基本佛理所致。

諸惡不作,眾善奉行


講積極、講精進,這是佛教與世間人所共通的,世間稍有知識的人都知道,不專心致志,努力進取,人生不可能有收穫。但是,佛教與世俗不同的是,佛教把精進分為正精進與邪精進(註七)。正精進可以利人利己,值得鼓勵;邪精進則遺患無窮,必須防範。因此,提倡積極進取的人生觀,表面看似乎沒有錯,事實上頗有問題。因為一個人積極進取的方向有誤,則越積極進取,為禍越大。毛澤東、希特勒、列寧何嘗不積極進取,但是那樣的積極進取,除了令人唾棄,有何意義?

所以講積極進取必須以大智慧為後盾,缺乏大智慧而徒具小聰明、鬼靈精,只知圖謀私利,饜足私慾,我們寧可希望他無所作為。

前面已經說過,觀察緣起之理,是啟迪智慧的不二法門。大自然以及人類社會的過去、現在,處處顯示給我們許許多多的理則,只要靜心體悟,認真思索,我們不難歸納出一些超越時空,顛撲不破,萬古常新的真理。比如說:「多行不義必自斃。」(左傳)「善不積不足以成名,惡不積不足以滅身。」(易經)「仁者無敵。」(孟子)「善用人者為之下。」(老子)等等,都是社會科學的真理。又比如毛細管原理、光合作用、反作用、慣性定律、阿基米德原理、萬有引力等等,都是自然科學的真理。依循社會科學的真理,人類才能和諧相處,互助合作;依循自然科學的真理,人類才知道如何面對大自然,利用大自然,參贊天地之化育。

誠然,觀察緣起之理使人產生智慧,有了智慧便可解決許多問題。但在目前的世界,令人感到可悲的是,大部分人忽略觀察心靈界的緣起,社會界的緣起,而將精神過分集中於研究自然界的緣起,以致造成今天精神文明太萎縮,物質文明太發達的不平衡現象。物質文明帶來前所末有的物質污染,引人注意,而人類自身罪念充斥,邪見繁興的精神污染,卻只有少數人在關心。

佛教極為注重心靈研究,心力開發,因為釋迦牟尼佛深切了解人類問題的中心在於「心」。「心」的問題若得解決,其他問題皆可迎刃而解,所以佛教特重「修心」。與心密切相關的是「行為」。緣起哲學啟示我們,善良的心念緣起善良的行為,善良的行為緣起良好的後果,反之亦然。好比自然界西瓜種子長出西瓜,黃豆種子長出黃豆一樣。因此深觀緣起法則的人,內心起一個念頭,馬上覺察到這個念頭可能產生什麼樣的行為,這個行為又產生什麼樣的後果。所以佛教四正勤法說:「惡心已生,急令斷滅;惡心未生,謹防不生。善心未起,急令生起;善心已起,速令增長。」其用意在於把握緣起的根本。

論語別裁作者南懷瑾先生說:「論語中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應該解釋為:每個人慎思行為的後果,考慮遙遠的未來,人類的品德自然歸於淳厚了。」我對這個解釋印象特別深刻。試問一個人在行為之先,能多多觀察此行為所緣起的後果,他會不慎重行事嗎?

前些時,一些監獄發生犯人逃亡事件,經過數日搜捕,終於陸續歸案。據報載,囚犯表示:早知道越獄脫逃後,每日餐風露宿,心驚膽跳,躲躲藏藏,滋味難受,不如乖乖待在監獄裏。我說,這些囚犯若及早想到為非作歹,後果如何,及時改過遷善,豈不免卻今日牢獄之災?

增進寬容與諒解


對於自身每一件事,想到日後的種種緣起後果,對於自己的意念與行為,自然不得不小心謹慎;對於他人的一舉一動,若能多多觀察,設想其因緣、處境,則能增進人際間的同情與了解。

緣起哲學告訴我們,宇宙間沒有孤立事件,每一事件的前後左右都有許多事件與之緊密牽連,所以我們可以套一句俗語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或者說:「物在宇宙,身不由己。」人自從一出生,便陷於時空因緣的大網中,難以自主。因此,任何人的所作所為,都有其不得不然的理由。固然人在面對眼前的事物之時,仍有一些抉擇的自由,但這些自由卻是多麼有限啊!

本於以上的理解,一個人可以免去許多憤怒不滿。當一位教師看到他的學生考試得三、四十分時,若能了解其背後原因,很可能不但不暴跳如雷,反而寄以無限的同情。就我所知,一些教師看到學生上課時打瞌睡,認為太不給面子,便將學生臭罵一頓,然後罰站聽課。另一些較理智的教師遇到這種情形,則殷殷垂詢該生為什麼無法振作精神的原因,是因前一晚功課做得太晚?或因身體有病?或因該生對該課程聽不懂?如此一問,一方面平息滿腔怒氣,一方面流露了對學生的關愛。

一個人除非及早努力發展本身內在的潛能─覺性(亦可稱為良知良能),否則無法不受外在各種因素,以及內在的各種習氣所決定。當我們細心觀察,便會發現每一個人的身前身後,左面右面,頭上腳下,都有數股無形的拉力或推力在支配著,至於如何順應或抗拒這些拉力或推力,以抉擇自己的命運,便依據這個人的內在習氣及覺性而定。覺性高者,理智亦高,這個人才有力量做利人利己的抉擇,使自己與別人無悔無怨。相反的,一個人滿身的不良習氣,便無力抵擋外力的影響,而易於做出愚蠢的選擇。世上大智慧的人很少,絕大多數的人都或多或少受本身習氣與外在因素所擺布,不能自已。說得重一點,世界上除了具有超越世間的大智大能者之外,每一個眾生都值得同情。這就是人際相處,乃至眾生相處,必須彼此寬容、諒解的基本理由。

雖然佛教說:「眾生皆有佛性(覺性)。」孟子也說:「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但畢竟,惻隱之心與是非之心只露出一些端倪,須努力擴充存養,始能為聖為賢,所以尚書也說:「人心惟危,道心惟微。」眾生雖有佛性,但眾生之所以為眾生正因為他有無明。在此娑婆世界,五濁惡世之中,眾生之佛性大多抵不過無明,因無明而起惑,因起惑而造罪,因造罪而受苦。緣起的哲理正所以增進人際的寬容與諒解,進一步拯救眾生於罪苦的深淵。

邁向永恒與不朽


佛教的基本教義之一是:「諸行無常」。所以金剛經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這種「世間如幻」的觀點,使多數人以為佛教是消極、後退的。殊不知,佛教正是要我們對世間的名利慾望消極(淡然處之),而對超越世間的智慧慈悲積極(戮力以赴)。

本於緣起性空的觀點,佛說「世間無常」,勸人破除對名利慾望的迷執;又本於緣起萬有的觀點,佛說「世相常住」,勸人淨化三業(意業、口業、身業)。所以佛教同時強調「無常」與「永恒」兩種理念。「無常」不礙「永恒」,「永恒」也不礙「無常」,這是佛理圓融奧妙之處。

中國本土也有一種圓滿廣大的哲學─易經,它的說法與此頗為類似。東漢大儒鄭康成歸納易經的哲學,說:「易有三義:變易也,不易也,簡易也。」變易相當於無常,不易相當於永恒。變易與無常乃就一切外在表象而說,不易與永恒乃就現象之存在、影響,與內在理則而說,今分述如下。

一切緣起現象,剎那變易,幻起幻滅,實相了不可得,但就其「曾經發生」這一點來說,一切現象都是永恒常住的。一切過去的事件,皆已成為歷史事件,這些歷史事件雖大多數未經歷史家記載,我們並不能加以否定、抹煞。換言之,宇宙中,每一事物,每一個人的過去行為表現,都是永遠無法改變的。比如說,這棵樹曾經在某年某月某日花朵盛開,或某甲曾在某年某月某日救過某乙,或某年某月某日日本偷襲珍珠港....無論有否被記載,都是既成之事實,無論你用什麼高明的方法,都無法抹消。所以佛教勸我們與其對過去的行為污點懊惱後悔,不如趕緊把握現在的時光,好好積集善業,使它閃亮在個人生命史頁上。每一個人有每一個人各別的業─「別業」,每一個家庭、社會、團體或國家也有他們共同的業─「共業」,要謹慎這些業,不要使它污染了個人的或團體的生命史。

宇宙間每一事物的變化,以及每一個人的意念、言語、行為都對其他事物或其他人產生直接或間接的影響,這些影響乃是不斷連續下去,永無止境的。所以就緣起的觀點說,我們不可忽略宇宙間任何事物的變化,任何人的意念、言語及行為,所謂「一言興邦」、「一言僨事」、「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不是沒有道理的。胡適博士曾經寫了一篇名為:「社會的不朽論」的文章,被收入高中國文裏,大意是說:任何一件事,任何一種行為,無論好壞,都有其不朽的意義,這也是就事情的影響而言。一個肺結核的人隨便在街上吐一口痰,這口痰乾了,結核菌飄浮於空氣中,被一些抵抗力弱的人吸入肺裏,也感染了肺結核,如此輾轉傳染,於是這口痰的直接、間接影響及於無窮久遠,這是永恒的另一層意義。

大自然或人為的一切事物皆賴緣起來造就,但緣起並不是隨隨便便,毫無章法的,而是有秩序、有條理,絲毫不苟的。因、緣、果之間,有其必然性、超越性,在不同的時空裏,相同的諸因,遇到相同的諸緣,結果必是一致不變的。何因加何緣產生何果,這些律則在宇宙間多如恒河沙。這些律則,有屬於大宇宙星體的,有屬於植物的,有屬於礦物的,有屬於動物的,有屬於生理的,有屬於心理的,研究起來,無窮無盡。大乘佛學之目標即在究明遍滿宇宙事物的、超越時空的、永恒的種種律則,幫助我們破除對萬事萬物的迷惑。

因此,緣起性空哲學的最後目標乃是在無常瞬變的緣起現象中追求永恒與不朽。分開來說,緣起性空哲學的實踐者必定是熱衷於追求真理。所謂真理,實際就是因、緣、果之間不變的律則。因為他們知道,掌握了真理,即是掌握了人生幸福的鎖鑰。再者,緣起性空哲學的宜踐者,必然是熱衷於自利利他的慈善事業,因為他們知道,一切意念、言行均將成為不變的歷史痕跡,個人或團體的善行,必然在宇宙的時光隧道中成為美麗的裝飾。最後,緣起性空哲學的實踐者,必定是一位真正的美感追求者,因為他們知道萬法皆起於一心,復歸於一心,心是貫串無窮三世,橫遍無邊法界,最最根本的緣起法。人生的禍福皆繫於一念之差,所以要美化人生,莊嚴宇宙,莫如先美化心靈,莊嚴心靈。

結語


傳說唐朝舉家參禪的龐蘊居士,有一天在庵中獨坐,忽然感嘆說?「難!難!難!十石油麻樹上攤。」身旁的龐婆反駁說:「易!易!易!百草頭上祖師意。」女兒靈照不同意父母的看法,說;「也不難,也不易,饑來吃飯睏來眠。」這是一則很有名的公案。以研究佛學來說,何嘗不是如此?論佛學難,的確也難,佛學的經典如此之多,又分為十個宗派,精通一經或一宗已經夠難,何況要遍閱眾經,遍通各宗。佛教哲學最難就是一個「空」字,般若經就是闡明「空」的經典,它共有六百卷之多,要從頭到尾看完原文就要耗費好幾個暑假。但說佛學易,的確也易。佛門號稱「空門」,理解一個「空」字便進入了佛門,比起參加高中、五專、大學入學考試要考那麼多科目,難易之比,何等明顯!

扼要言之,緣起性空哲學在於洞徹宇宙萬物的生滅原理,說明宇宙之所以多采多姿,皆因於緣起性空之故。惟其緣起性空,故變化無常,相互依存,生生不息,不斷創造,不斷循環。

近年某些知名學者寫的中國哲學史說,佛教對於宇宙人生抱持否定的觀點及捨離的態度。根據我二十餘年來的思索體會,深不以為然。如果這種論斷乃針對小乘佛教而言,尚有幾分正確,假使想用這論斷來涵蓋大乘佛教,未免成為一種偏見。蓋大乘之所以為大乘,乃因其氣象、胸襟之博大恢宏,無與倫比;其光輝、魄力之高華雄偉,超邁千古,豈是「否定」、「捨離」所足說明。已故當代哲學大師方東美先生說:

「中國之佛學者,長時期以來,皆孕育於高尚之固有文化理想,故其觀照萬物也,往往喜投以驚奇之眼光,採新奇之智慧觀點,且志在與自悟妙合體一,以改善宇宙世界,宏麗萬般生命。中國知識分子(案:指勤於思考的知識分子)一旦與佛陀相值,不禁喟然嘆曰:『惟其妙想萬千,乃益顯其高卓;經我挑剔百般,方愈識其偉大。』贊曰:『味之彌珍,品之彌尊。無漏無隙,人中之人。』(註八)

方先生之所以能給予佛學如此高的評價,絕非偶然,乃因他已洞徹大乘佛學之圓融博大所致。正確地說,佛教對宇宙人生的觀點與態度,乃基於空性哲學,它是既非否定,亦非肯定,既非捨離,亦非膠執;極其否定,又極其肯定,極其超然,又極其踏實。簡要地說,就是真空妙有,空有不二,空有相成,不落兩端,會歸中道。在空性的觀照中,將一切妄執,滌蕩無餘;又在緣起的覺察中,半絲不苟。

「空」是最簡潔有力的宇宙人生寫照,同時它也是一顆萬應靈丹。如果不是它珍貴無比,佛就無需耗費那麼多口舌氣力來宣說「空」義。以我個人的體驗,空性哲學在運用上以心理輔導為主。一個人心理健全之後,待人、處事、接物、從事各行各業自可穩當妥貼,應付裕如。一個人在緣起性空哲學的思惟中,自然漸漸修正其一向偏頗的心態,使心靈淨化端正,從執著而變為洒脫,從感情用事,意氣用事變成依理行事,依智論事,使末來充滿信心希望,對宇宙萬物有廣大精微的理解,他的心不自卑、不自大、不嫉妒、不偷懶,凡事不會過度緊張,對人能寬容諒解。最重要的是,他邁向永恒與不朽,追求真正的真、善、美的生活。他的心,由於徹了緣起性空的哲理,於是漸漸造就成金剛般若之心,此心圓明空靈,山高海深,集合眾美,風光萬千。

以醫藥來說,中藥有所謂補劑、瀉劑、溫劑、涼劑、寒劑、熱劑、潤劑、燥劑、滑劑、濇劑、升劑、降劑、散劑、斂劑。緣起性空哲學的妙處就在於它可兼具補瀉、溫涼、寒熱、潤燥、滑濇、升降、散斂的功能。舉例言之,對於心力虛弱,消極頹唐的人,緣起哲學對他有鼓舞興奮的作用,啟示他,一切努力都不會白費,只要心存善念,日久功深,光明遠景必可預期。對於牢騷滿腹,鬱悶難堪的人,緣起哲學對他有疏導、消解的作用,啟示他,一切總歸因緣決定,何必怨天尤人?對於頻遭挫折,心灰意冷的人,緣起哲學告訴他,只要自我充實,順理行事,機緣遲早會成熟,使他重燃希望的火把。對於志得意滿,驕橫拔扈的人,緣起哲學告訴他,繁華必歸凋謝,天理必然循環,使他適度收斂,為將來留個後路。覺得宇宙人生無聊枯燥的人,緣起哲學教他觀照緣起萬象的五光十色,花團錦簇。耽著於人生慾樂,歌舞昇平的人,緣起哲學提醒他,無常的烈火,焚燒世間,一切轉瞬成灰。總之,緣起性空哲學只是在成全每一個人本有的金剛般若之心,使之能承受一切苦難、摧折,化解一切煩惱、鬱積,締造偉大的心靈工程,淨化人間,莊嚴宇宙。

王維有一首詩說:「宿昔朱顏成暮齒,須臾白髮變垂髫,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銷?」我以為這首詩只說明了空性哲學的消極妙用。我們所重視的應該是它的積極意義,所以我說:「空」代表海闊天空,代表無限的空靈、無邊的包容、無限的可能、無窮的變化。擁擠的塵世裏,誰不認為空間愈多愈好?忙碌的人生中,誰不渴望更多的空閒?當你我拓展了心靈無邊的領空,減少許多無謂的追逐與爭執,能坦然、悠然地增進高層次的智慧、福德,又何必疑懼於短暫的困頓坎坷呢?

民國七十四年十月八日完成於屏東師專


註一:請參見佛教大藏經大寶積經入胎藏會。

註二:請參見佛教大藏經中論觀四諦品第二十四。

註三:請參見佛教大藏經二諦章卷上。

註四:此處引用好友楊敏雄老師語。

註五:業,意為造作,分為意業、口業、身業,謂之三業。佛教認為一切的意念、言語及行為上的造作,都會造成某種結果,叫做業果。

註六:五陰為色(物質)、受(感覺)、想(印象)、行(意念)、識(鑑別),乃構成生命的五種質能。在修行者明心見性的過程中會遇到五十種五陰幻現的魔境,此在佛教楞嚴經中有詳細的描述。

註七:請參見佛教大藏經優婆塞戒經毘黎耶波羅蜜品。

註八:請參見方東美先生「中國哲學之精神及其發展」第七章緒論,頁二四四。

何必諱言苦「附錄一」


七十一年春天,在一次中國哲學史的討論課中,有一位年輕人發言說:「佛家將人生定義為苦,使人產生悲觀、消極、退避的人生態度。」當時似乎沒有人給她滿意的答覆。後來我因事忙,也未能就此問題對她有所說明,但因為她的問題,可能代表許多人共同的心聲,所以事後我一直覺得有寫本書的必要。

「佛陀的啟示」一書曾說,佛教對人生的看法,既非「悲觀」,也非「樂觀」,而為「實觀」。這段話,使我有一種豁然開朗之感。誠然,釋迦佛,以他大智慧的眼光,大慈悲的胸懷,不可能故意給眾生潑冷水、倒胃口。他之所以在四聖諦中說人生是苦,只是依凡夫身心生活的感受而說,至於「所作已辦,梵行已立」的聖者又另當別論。佛說,凡夫的心中具有貪瞋痴三毒,因此時時感受到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陰熾盛等諸苦,當我們平心思察,何嘗不是如此?所謂「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以之形容古往今來的人生,永遠是那麼貼切而生動。只要是成年人,相信都曾多少經歷過學業、交友、升學、戀愛、婚姻、事業的挫折,甚至瑣碎如穿衣、飲食、睡眠、居室都會引起煩惱。「苦」並不是一種理論,而是一種實際,它不須經由推理得知。經驗過「苦」的人,「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未曾經驗「苦」的人,也可經由觀察而揣度得知。

「苦」是那麼真實的存在於凡夫的生活感受中,人為何要諱言苦,畏言苦呢?我分析其原因,約有四種:第一,這是諱疾忌醫的心理,譬如人明明有病,卻害怕作身體檢查,以免治療的花費與麻煩;第二,現實生活中,未嘗無短暫的身心享樂,雖事先須付出代價,事後須忍受不良副作用,仍緊追不捨,覺得趣味無窮。第三,有人身心較弱,一旦認定人生苦海無邊,恐怕失去生存的勇氣,不如說「人生處處有歡樂」;第四,以為人生若沒有「苦」作為點綴、襯托,則人生將不再多采多姿,富於變化、刺激,遂以苦為樂,將「苦」合理化。

以上各種做法與想法,都不能正視「苦」,解決「苦」。當苦惱尚堪忍受,尚未釀成大患,或許猶可苟安於一時,可是「小洞不補,大洞叫苦」,一旦面臨無法忍受的痛苦折磨,不是怨天尤人,就是自暴自棄,造成家庭悲劇,社會混亂。窮苦則偷、搶以救急,病苦則尋短以了斷,失戀則追殺情人以洩恨,犯罪則嫁禍於人以苟免‧‧遂致產生苦的連鎖反應,苦上加苦,眾苦交煎、殊堪憐憫。

有智慧的人體認苦的存在,探討苦的起因,徹悟解決苦的方法,因此他們能離苦得樂,轉禍為福。所以對他們來說,苦不足懼,所懼者智慧不夠高深,毅力不夠堅定而已。孟子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張載說:「貧賤憂戚,庸玉汝於成也。」這是儒家聖賢面對苦的方法。

仔細想來,承認苦,面對苦,接受苦的磨鍊,並沒有什麼害處。歷史上許多偉人都是生在困苦的環境裡,如孔子、孟子、歐陽修、范仲淹皆自幼無父,終能發奮為雄。中外有許多慈善人士多因小時侯吃過苦,深知貧病孤苦的滋味,所以一旦成功立業,便能利濟他人。一個心智正常的人,往往吃苦越多,其智識更發達,同情心更豐富,品格更高超。原因是,「苦」刺激了他的思想,使他對於各種問題,深入觀察、分析、推理,終於找到解決的方法。於是他們成為宗教家、哲學家、科學家,或各部門的傑出人才,能為社會國家多作奉獻。

佛教以四聖諦為基本教義,大小乘佛法中有所謂生滅四諦,無生四諦,無量四諦,無作四諦。一個人若想成為羅漢、菩薩、佛,必須徹底通達四諦,而四諦的第一諦即是苦諦,所以苦諦也可以視為解脫之門。假如一個人不能體認凡夫的生活為苦,反而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無法避免,甚或留戀這種低層次的人生境界,當然是無可救藥。但假使他厭倦世俗的憂悲苦惱,思有以改善、提昇,而過一種較為自在超脫的生活,那就應該對苦諦(苦的現象)徹底體會,並進而研究集諦(苦的起因)、滅諦(苦的消滅)、道諦(滅苦之法)。

效用與效果,暫且不論,人類各種文化與文明的發展,都是為了解決各種問題與痛苦。而佛教說苦,更有它積極性、建設性的意義。

民國七十二年十二月十八日發表於「十方」

談積極與消極


這是一個講求效率的時代,奮鬥進取成為這個時代的口號,於是普遍認為人生應該要積極,不應該消極。一個人倘若被批評說:「他最近很消極。」這就意味著他凡事不會有什麼進展了。「消極」幾乎與消沉、苦悶、悲觀、沮喪的含義相近。反之,「積極」代表一個人充滿活力、信心、目標鮮明,步伐快速,因此他比消極的人較能得到豐收的喜悅。「積極」之所以被讚許,「消極」之所以被呵斥,理由在此。

但我們深一層觀察,一個人倘若利用他的活力,去追求錯誤的目標,並充滿信心,步伐快速,有朝一日,目的達成,結果會如何呢?豈不是落得害人害己的下場?希特勒、史達林、毛澤東都是精力過剩的人,他們對自己的「事業」何嘗不積極?社會上許多敗類,有「學」有「術」,他們也有自己的「理想」,也很積極。但是這些大大小小的「人物」給人的觀感如何?於是我們有一種「積極未必是好」的領悟。俗語說:「有志者事竟成。」有「志」未必值得喝采,要緊的是看他立的什麼「志」。所以優婆塞戒經毗梨耶波羅蜜品說:「精進二種,一正一邪,菩薩遠離邪精進已,修正精進。」

假使我們再深一層觀察,消極乃是對某種事物不感興趣之謂,一個人若對他生而為人,覺得無意義、無價值,以至於變成醉生夢死,行屍走肉,當然不對。但如果他只是對於作奸犯科,投機取巧,或飲酒食肉、聲色犬馬,不感興趣,態度消極,這種消極至少對社會人群沒有什麼害處。假使他在「諸惡莫作」或「淡泊寡慾」之餘,進一步能「眾善奉行」或「轉慾火為慧火」,那麼他的表現便值得讚揚。許由、巢父的高蹈,陶淵明的退隱,似乎有「獨善其身」的意味,但較之那些小頭銳面或腦滿腸肥著流,這些人格清高的風範,對社會何嘗沒有使貪夫廉、懦夫立的教化作用。因此對於歷史上這些「消極」的隱士,我們雖不必十分欣賞,但似乎也不用過於苛責。

因消極而趨於消沉、苦悶、悲觀、沮喪的人是值得同情的,身處五濁惡世,眾苦交煎,生存何其不易,這些人是較弱的一群,但絕非不可救藥的一群,因為本著他們對人世較深刻的體驗與觀察,何嘗不能在「淚眼中見到天國」?他們有可能將消沉轉為沉著,苦悶轉為苦心,悲觀轉為悲憫,沮喪轉為對昨日之我的揚棄;拉起人生的風帆,重新航向無形安樂的彼岸。

邪精進的人總有一天會嘗到苦果,所謂「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侯未到」,「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別看他們一時躊躇滿志,趾高氣揚,十分可惡,其實他們十分可憐,比起那些消沉苦悶的人,他們的覺悟較晚,解脫也較遲,他們必須等到心中的「妄想」行不通,計畫不受歡迎,事業受挫折、唾棄,身心交瘁,灰頭土臉之際,才會「猛醒」。萬一他們的「福報太大」,得以「所求如意」,那麼他們的罪業有可能延到來生,直至惡貫滿盈,罪報紛至,他們才有「良心發現」、「改邪歸正」的一天。

一個人積極地「明明德」,發展完美的人格,充實學識,提高智慧,端正品行,利樂有情,無論如何是正確,有意義的。但是過度奮鬥進取的結果,也使人精神緊張,心跳加快,血壓升高,減低工作效率,造成所謂的「欲速則不達」(孔子),「其進銳者其退速」(孟子)。因此積極精進的人應該要注意到孟子說的不「揠苗助長」,「勿忘勿助」,「盈科而後進」,佛家說的「平等修集,不急不緩」(優婆塞戒經毗梨耶波羅蜜品)以及「沙門學道‧‧。心若調適,道可得矣。於道若暴,暴即身疲;其身若疲,意即生惱,行即退矣;其行既退,罪必加矣。但清淨安樂,道不失矣。」(四十二章經)

消極於罪惡之造作或慾望之追逐的人,無論如何可享有較多的逍遙,所以自古云:「知足常樂。」他們不必戚戚於貧賤,汲汲於富貴,胸中沒有冰炭,臉色不必偽裝。但假若一切貪慾沒有了,連正當的希望也沒有了,低俗的趣味放棄了,連帶也放棄高貴的理想,否定一切事物的存在與價值,使生活由悠閒、輕鬆、寧靜,變成無所事事、懶散、無聊,這便是非理的消極,也是佛家所呵斥的「惡取空」,達不到「空靈」、「空明」,而走向「枯寂」、「死寂」。因此我們要知道,正確的消極,其目的只是為要騰出寶貴的光陰,洗淨心靈的污垢,寧靜致遠,悲智雙修,建設淨土,而不是自得其樂,或放棄一切。

綜上所論,可知積極未必是好,消極也未必不好,這要因事而論。而且積極與消極應講求分寸,過分的積極與非理性的消極都是無益有害。

一般人以為西方思想較積極、進步,東方哲學較消極、保守,顯然只是膚淺的看法。平心而論,西方人與東方人各有其積極奮鬥的方向,也各有其消極、漠視的一面。近代西方知識分子重視物質的研究、增產、控制與享用,而漠視精神主體的啟發、修養、開拓與淨化,東方古聖先哲反之,重精神而輕物質。同為追求人生之至樂,只是看法有別,努力目標有別。以東方聖哲的立場來看,幸福之本在心不在物,西方唯物論者卻以為物質是基層建築,精神是上層建築;物質為先,精神為後,究竟誰是誰非,只有各人憑智慧去思索了。大學云:「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有子曰:「君子務本。」樹猶有根,人可無本嗎?

(發表於「十方」)

如何面對色情的誘惑


我們生存在一個民主、自由與法治的社會,按理說:「這是何其有幸。」但是許多利慾薰心之徒卻濫用自由,以自我為中心來蔑視法律,造成社會烏煙瘴氣,罪惡充斥。明眼人皆知,所有民主國家的人民,若不能啟開良知,自我約束,那麼,無可避免地,大家須為民主自由,付出沈痛的代價。

在物質與精神的發展不能並重兼顧的今日,我們的社會充滿著暴力與色情。此二者有時相連存在,有時各別發生。二者相較,暴力之心易制,而色情之慾難防。因此今暫捨暴力而談色情。

色情最簡單的解釋即男女之慾,告子說:「食色,性也。」禮記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孔子說:「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以上說明,一般正常健康的人都會有色欲,我們下能說色欲是一種罪惡,一種見不得人之事,問題出在色欲若不受控制便易引生許多煩惱或罪惡,猶如其他各種慾望不控制便易引生許多煩惱或罪惡一樣。

生存在今天的環境中,控制色欲大為不易。色情的畫面鏡頭隨時會映入我們的腦海中,擾亂人的思想情緒,減低人讀書、聽課、工作與睡眠的效率,最糟的是破壞人的健康,甚或做出傷天害理之事。街頭電影廣告、電影銀幕、電視刊物、電視螢光幕、歌舞團廣告、社會新聞,書局中的黃色書刊、專輯等等大眾傳播媒介,大部分均以色情為招攬生意的花招。這些生意人利令智昏,做著殺人不見血的勾當,受害最烈的是理智尚弱、人生經驗不足的國中生、高中生,思之令人浩嘆。

為今之計,浩嘆是無用的,在此我謹提供一些對治之法:

一、白骨觀:設想自已的眼睛變成X光攝影機,將人體透視成為一具骨架。經常如此,色心自可漸次淡去。據說從前國民政府主席林森先生便是白骨觀的能手。

二、不淨觀:設想自己的眼睛變成大型放大鏡、透視鏡或顯微鏡,看到人體皮膚上沾滿汗垢、細菌、微生蟲,更看到包裹在表皮下的腦髓、五臟、大小腸、膀胱、血肉、筋骨、耳垢、鼻屎、大小便,無一處香潔美好,自然不起非非之想。

三、無常觀:心想一切美色只是一種短暫的現象,暫有還無,所謂「花無百日好」、「色衰則愛弛」、「秋扇見捐」。美色不是永恒的價值,猶如一切有形的物質皆不是永恒的價值,心靈的真、善、美才是永恒的價值。

四、親屬觀:看到一切色情的場面、畫面與鏡頭,心想假使這些人是我的兄弟姊妹,或是我的子女、父母親,我當作何感想,是否覺得羞慚?是否尚有淫慾之想?如最近三流影星的攝影專輯,以暴露私處為藝術,如果出版人設想這個暴露私處的人是自己的女兒或妻子,他還敢大言不慚地說這是一種藝術嗎?

五、心靈觀:孟子說:「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人之所以為人乃在於他有仁、義、禮、智等四端,如果一個人竟日心中盡是飲食男女之想,此人與禽獸何異?經常如此觀察自心,其心自可日趨淨化。西諺有云:「美只是一層皮。」皮下的血肉筋骨令人不忍卒睹,皮下那顆無形的污染與清淨交雜的心,事實上不如想像中那般可愛。一般說:暴露色相的人不是心靈低俗,便是為生活所迫,前者可鄙,而後者可憐;有了這層了解,人還會為色相所迷嗎?

古人說:「色是戕身之斧。」孔子也說:「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佛家更將邪淫戒視為修身第一戒。因此自古相傳:「萬惡淫為首。」為了健康、品德、學業、事業、前途、幸福著想,我們應該淡泊色欲,做到孔子所說的:「賢賢易色。」

古語說:「英雄難過美人關。」在今天女權伸張的社會,何嘗不可說:「淑女難過俊男關。」我認為那些自命的「英雄」,往往只是些不明理的粗人,而自命「淑女」者,只是些膚淺的浪蕩女性。我又認為:「過美人關者乃為真英雄」,如關雲長是也。「過俊男關者乃為真淑女」。而真正的美人,想必也不會使英雄過不了她那一關,不放他一馬,也就是說,真正淑女不會搔首弄姿,拋媚眼,或矯揉造作,表現「有氣質」狀,使假英稚,顛三倒四,魂不守舍。

色欲是人的原始本能,也是生命力的表現,控制它的方法不在防堵或壓抑,而在於轉化或昇華。佛家說:「火燄化紅蓮」。就是把慾望轉為智慧的意思。西洋有許多哲學家、藝術家、宗教家,他們保持獨身,但是他們不但不苦悶,反而活得有意義、有價值,對社會做出偉大的貢獻。中國古代也有許多男女僧侶、道者,他們作為人格清高的模範,過著寧靜、和諧的生活,大多獲得智慧而高壽。足見色欲的享受並非人生的第一義,正如飲食非人生的第一義一樣,要使生活真正過得多采多姿,當知飲食男女之外,尚有「向上一路」。

(發表於屏東師專「薪傳」)

論永恒


「永恒」,多麼吸引人的字眼!古今中外無人不想到永恒,不追求永恒,尤其年輕人更是特別嚮往永恒,夢想永恒;他們憧憬那永恒的愛情,永恒的價值,永恒的青春活力與美貌,他們吶喊著不要短暫與剎那,他們想化短暫與剎那為永恒。我也曾經是年輕人,也曾熱烈追求永恒,直到現在接近不惑之年,熱心不減當年。

一般人總是計畫著未來,明天我要做什麼?下個月,下一年,甚至十年,二十年後,我要做什麼?在人的直覺裏,人的存在是永恒的,一個人總以為明天、下個月、明年,甚或十年二十年後還活著是不成問題,抑或是可能的。既然活著就要有希望,既有希望就要有取得,或是永保既得之物。計程車司機總希望生意永遠那麼好,甚至更好;農人經營果園,希望水果不斷有收成,每年都有那麼多甚至更多的木瓜、芒果可摘;蓋新房子希望房子永不壞損;薪水工作者希望收入穩定且每年加薪,買新機車的人希望機車長久不必修浬‧‧可以說,每一個人的內心裏,都有著對永恒的一番固執,與一廂情願的痴情。

有心中的希望,便有實際的追求,世界上每一個人都在追求他心目中的「永恒」。秦始皇追求個人的長生不死,更追求所謂「金城湯池,子孫萬世」的基業;中國古代農業社會裏的人,追求後代子孫綿延,香火不絕;志士豪傑追求載名青史,留芳百世;「我為卿狂」的人,追求天長地久,世世夫妻的愛情;詩人、藝術家追求永遠流傳的詩篇及藝術作品;科學家、哲學家追求放諸四海而皆準,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的真理;神仙家、宗教家追求永恒的生命、永恒的樂土;企業家、工商鉅子追求永遠不倒閉的企業、工廠;一般百姓雖不敢有所奢望,但他們何嘗不寄望於其後代,何嘗不力圖多活幾年,鞏固他們生存於世間既得的一席之地。

而世界上果真有「永恒」這回事嗎?許多人落空了、失望了、痛苦了。因為,的確,計程車的生意已大不如十年前;果園的木瓜、芒果,並不是每年都長那麼多,那麼好;新房子住幾年也會漏雨了;好工作有一天失去了;新摩托車不到兩年便開始修理了;戀人變心了;姣好的面貌、身段漸漸走樣了;寄望長久繼承家業的兒子被車子撞死了;劉家昌的流行歌流行三兩年便沒人唱了;歷史竟被奸匪竄改了;科學定理被人推翻了;聖哲的真理被束諸高閣了;更有人說宗教都是迷信。這使他們不能不懷疑,有些人懷疑了之後,認定世界上沒有「永恒」,所以再也不追求「永恒」,於是他們自以為洒脫了,變得蠻不在乎,得過且過,吃喝玩樂,遊戲人生,並嘲笑追求永恒的人。

儘管許多人在懷疑,否定、嘲笑,但對「永恒」熱衷的人依然那麼多,可見這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

記得當年我在指南山下的政大求學時,曾花了無數時間在思索上,時而凝望窗外青山白雲,時而徜徉山間小徑,時而長坐林下岩石,經過了三年半的時間,在一個晴朗的清晨起床之剎那,心中鬱積的疑團忽然開了,興奮喜悅之情,難以言喻,我終於窺知了「永恒」的輪廓,記得那時是民國五十五年年底,大約一星期左右,整個身心有如飄浮在虛空中,輕安自在,迄今忽焉十有六年,我繼續不斷的在發掘永恒,並為永恒的價值而奮鬥。

真的,一提起永恒,我的精神便倍覺充沛、振奮、為了與人同樂,在此我願利用有限的篇幅論述我所謂的永恒,提供大家參考,或許可以也使讀者因而心開意解,活得更起勁、更積極。

我發現,人若誠心希冀永恒,追求永恒,最後必能發現永恒,並創造永恒的價值。人將因發現永恒而綻放心靈的花朵,並因創造永恒的價值而使花朵結成豐碩的果實。

在此,我擬以三個層次來說明永恒,第一個層次的永恒是指宇宙森羅萬象與人生縱橫百態的永恒。就宇宙說,大至銀河星辰的生成、運作、毀滅,中至四季變遷,花開花落,小至電子循環,分子聚散,種種生減變化,無量億事件既已發生,便都記載於宇宙宣古的無形歷史中,不可更改、抹消。而此無量億事件既已發生,對當時及未來必有直接間接的影響,其影響又是無窮久遠。因此,宇宙中發生的任何事件,無論大小、就其曾經發生言是永恒,就其發生後的影響言亦是永恒。另外,就人生說,大至君臨天下,旋轉乾坤,中至生老病死,衣食育樂,小至舉心動念,一言一行,種種人生過程及活動,一切事件既已發生,無論有沒有人目睹,一方面都會落入潛意識中,成為個人無形史冊上的記載,一方面又都會落入宇宙、社會中,成為宇宙、社會大歷史的一部分,不可更改、抹消。而此人生無數事件既已發生,對當時或未來的宇宙、社會、他人必有影響,且其影響又是無窮久遠。因此,人生中發生的任何事件,無論大小,就其曾經發生言是永恒,就其發生後的影響言,亦是永恒。今舉三例以明之:

例一:羅貫中寫了一部三國演義,據說後來努爾哈赤嗜讀此書,利用其中戰術來對付明朝,連戰皆捷,因而建立大清帝國。清朝的統治在中國及世界產生連環性的影響,直至民國,以至於無窮的後代。另方面,據說毛澤東也從三國演義獲得游擊戰的方法,因而赤化大陸,禍及世界,產生無窮的大影響。就小影響言,許多人看了三國演義,有人因而提高閱讀能力,寫作能力,有人因而咒罵曹操,有人因而效法關公,有人因而學習孔明,有人因讀得太勤而加重其近視眼,更有人犧牲了功課而影響升學。所以羅貫中寫三國演義是存在於歷史的永恒不變的事實,而其對後代又有永恒性的大大小小的影響。

例二:一顆蘋果從樹上掉下來,牛頓恰好坐在下面,觸發了靈感,發現萬有引力,帶動了近代科學,使之突飛猛進。以此觀之,某一個地方在某一年某一月某一日某一時某一分某一秒落下某一隻蘋果,這是宇宙間鐵定的,永恒不變,曾經發生的一個事實,此一事實引發萬有引力的發現是一影響,此萬有引力在科學及人類文明,人類生活上又有無窮的影響。

例三:田裏的某一粒沙,與其他億萬粒沙以及陽光、空氣、水共同培育了一個西瓜,雖然它對這個西瓜只作了比億萬分之一還小的貢獻,但這小小的一分貢獻卻是永恒不可變的事實。這個西瓜給十個口渴的人共同吃了,其中一位是教師,這位教師吃了西瓜,精神振作起來,因而使他當天下午的課倍加精彩,學生因而獲益,這些獲益的學生以後進入社會有所貢獻。其中一個學生的貢獻與這粒沙的關係,雖然只是微乎其微,但你能抹消這微小的關係嗎?

第二個層次的永恒是指宇宙人生現象之中所蘊含的理則或因果定律。這些理則或因果定律萬古常新,超越時空,永恒不變,故謂之真理。朱子云:「一物有一物的理,一事有一事的理。」推而思之,人之生有生理,病有病理;一國之治有治之理,亂有亂之理;一人之幸福有幸福之理,災難有災難之理;美感有美學原理,經濟有經濟學原理;物質界有物理,細分之又有核子物理,大氣物理,乃至聲、光、化、電皆有其理;精神界有心理,細分之又有兒童心理,青年、老年心理,普通心理,變態心理,商業心理。一般人所謂的真、善、美,事實上亦歸於真理所統攝,蓋因「真理」是宇宙萬物所以然之理,「善良」是人我和諧幸福之理,「美感」是藝術創造之理。一切的原理離不開因果法則,而因果法則的共性是;因素相同,結果必然相同,因素改變,結果必然改變,其中精微,難測難曉。宇宙變化,複雜奧妙,難有截然相同的因,故亦難有截然相同的果,但相似因得相似果的情形則比比皆是。玆舉三例以明之:

例一:一塊銅置於硫酸液中,結果產生硫酸銅,此為必然的,永恒的化學定律。古代實驗如此,現在及將來實驗結果也是如此。所可能不同的是,每次實驗時,硫酸液與硫酸銅的濃度。

例二:人類歷史數千年,世界各國迭有治亂,若考究其治與亂的因素,雖不是完全一致,但大體上總離不開一些因素。如一國政治清平,其因素不外乎,國君賢明,君子在朝,人民勤儉、守法,上得天時,下得地利,中得人和;反之則政治昏亂。此其中,治與亂之程度,端看各因素之間配合的情況以為定。

例三:一首詩古人讀之以為美,今人讀之亦以為美;一幅畫古人見之以為美,今人見之亦以為美。這首詩,這幅畫一定是合乎美學的原理。吾人掌握了這美學原理,再去創作另外的詩與畫,只要技巧純熟,今人以及後人亦必以為美,可見美的範疇中,也有永恒的道理在。

第三個層次的永恒是指宇宙人生的內在本體的永恒。這是最難理解的一層,因為它非常的抽象,非常的「形而上」。易經稱為「太極」,周敦頤稱為「無極」,老莊稱為「道」,佛家稱為「真如本際」,康德稱為「物如」,一般科學家、哲學家稱為「本體」。本體雖難捉摸,但它是確確實實的存在,超乎時空而遍在於時空,所謂「豎窮三際」(過去、現在、未來),「橫遍十方」,永遠如此,無有變異,而實為一切變易現象之所依據。玆為便利了解起見,以三種譬喻明之:

喻一:一個最通常的比喻是水與波,本體喻如水,現象喻如波;波有起伏變幻,而水還是水,永不變易;然而離波無水,離水無波,水與波非一非二,本體與現象亦復如此。現象森羅萬變,本體湛然不動,然而離現象則本體不可得,離本體則現象無所依,現象與本體非一非二。

喻二:佛家認宇宙依成、住、壞、空之過程而循環,天文科學家亦認為星球之形成乃由無形化為有形,再由有形化為無形,亦即由虛空中產生微細之宇宙塵,再由無量宇宙塵相吸而生大氣團,大氣團漸凝聚為星雲,最後成為星球,星球存在一段時間,又復毀滅,歸於虛空。這一由空而有,復由有而空的微妙過程,雖奧秘難知,但空與有,本體與現象的不可分性,卻是可以斷言的。愛因斯坦發現質能互變定律,更可說明:「本體」相當於「能」,而「現象」則相當於「質」,質與能為一體,現象與本體亦為一體,能量不變、不滅,本體亦屬永恒。然而究竟科學上說的「能」,是否完全等於哲學上說的「本體」,卻不易斷定;可以斷定與理解的是,能與本體是確乎存在的,而由科學上「能」的觀念,似乎有助於指引我們對「本體」的觀照。

喻三:宇宙與人的本體無二無別,因此要瞭解宇宙的本體,只須從人自身下手即可,我是誰?真正的自我是什麼?這個問題能解答,宇宙的本體如何?便不難解答。自我的追求是古今哲學家及現代心理學家共同的興趣所在,但是許多人卻把「個性」當作真正的自我,如此便無法找到自我的本體。因為本體是純一的,「個性」則是有差別的,「個性」不能作為本體看待甚為顯然。佛教的圓覺經與楞嚴經在自我本體的尋求上有一個非常高妙的解析,經上的大意謂:身體內的各種物質成分皆從外來,非我本有,皆當還諸大自然;心理上的各種記憶、經驗、意識、情緒、意念、習慣亦由外界所引發,故亦應還歸於外界的人或物;最後剩下來的便是自我,自我者何?即「虛靈不昧」之本性、本體。它萬古常存,不增不減,清淨光明,所以儒家的大學便稱之為「明德」,要人人去明「明德」。

宇宙人生過去所發生過的事實,無論其大小,都值得探討研究,參考借鏡,因為它們都對後代產生或大或小,或間接或直接的影響。更值得注意的是,眼前發生的一切事件,以及各人本身眼前的思想言行,都將成為永恒,所以都須謹慎小心,提高警覺,不可懵懵懂懂,以隨便為瀟洒,以任性為自由,因為即使一句不妥當的言語都可能成為心中長久不安的因素,而苟取纖芥的不義之財,也會造成人格上永恒的污點;反之,一切高貴的品行及正大的思想,將在永恒歷史的時空中,成為閃亮的明珠,也在各人的心田裏,成為永恒的安慰。這就是人類重視歷史,注意品德的意義所在。

宇宙人生複雜森羅的表象中,寓有超越時空的不易之理,我們應當深入觀察透視,歸納演繹,以使心靈有所覺悟,本此覺悟,發為言論行動,繼往開來,創造個人、社會、國家,乃至全體生命的光輝與幸福。

自古以來,真、善、美一直是人類共同追求的目標,因為這三者都有「永恒」這一特質,它們始終是那麼超乎時空地散發著光輝,令人不厭地讚歎、述說、追求。只要一個人對於真、善、美有深刻充分的體認、他便掌握了永恒的價值,同時也獲得了永恒的活力,使自己活得多采多姿,自得其樂。你可曾見過那些偉大的哲學家、科學家,在真理的鑽研中,或在真理的宣揚中,厭倦過、灰心過?雖然他們的鑽研有如入海數沙,永無止境,但他們的腳步永不停歇;雖然他們的宣揚,一遍又一遍,但他們卻永不覺得單調乏味。你可曾看見那些偉大的慈善家,在勸人為善,救濟世人的工作中,厭倦過、灰心過?雖然他們終因工作而肉體衰老,皮膚起皺,但是他們仍然繼續發展事業,樂此不疲。你可曾看見過那些偉大的藝術家,在藝術的探討與創造中,厭倦過、灰心過?雖然他們的理論或作品有時曲高和寡,但他們依然是不眠不休,不畏孤寂。總之,吸取過真、善、美的甘露的人,他們共同的性格是─不重視外在的富貴,而以擁有真、善、美為莫大的富貴。

我們一般人雖非什麼哲學家、科學家、慈善家、藝術家,但在和諧清醒的心境中,我們都對真、善、美有一種永恒的嚮往,因為我們都曾領悟某些真理而豁然開朗,都曾被高貴善行深深感動,也都曾對著藝術的傑作,驚歎神往;由此可證,總有一天,我們的心靈將能完全契合於真、善、美的領域。這就是人類研究哲理、科學、倫理、藝術的目的所在。

最高超深遠廣大的永恒在於證驗無形內在的本體,人類由此而進入宇宙的核心,獲得無限、無量的光明,超越真、善、美而達於「聖」境、「神」境,亦即達到莊子所謂的「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老子所謂的「不可道」,孟子所謂的「不可知」,佛家所謂的「不可思議」,中庸所謂的「至誠如神」之境。這是古今中外聖哲共入之境,也是人生最根本的歸宿,而人類追求高超宗教境界的意義也在於此。

在剎那變易的宇宙中,不可能有不老的果樹,不病的肉體,不變的愛情,不絕的香火,不倒的企業,不衰的生意,不倒的房屋,不壞的車子,不退的信仰風氣,但老、病、變、絕、倒、衰、舊、壞、退等等現象,並不妨害宇宙中一切事物的永恒性。

歸結言之,永恒的內容不外乎:歷史事實的永恒,理則定律的永恒,清淨本體的永恒。在人的直覺中,永恒距離人似是那麼遙遠,又似是那麼接近;的確,對於不認識永恒的人來說,永恒是遙遠的,但對於認識永恒的人來說,人是生活於永恒中的。宇宙與人的內在是永恒,週遭、自身一切是永恒,人無時無刻都在造作著永恒,但有一點須牢記的是,愚者不能顯發清淨本體,故不明事理,所以他們製造永恒來束縛自己,妨害他人,破壞宇宙、社會的秩序:智者能覺悟本體,故理智高超,所以他們創造永恒來超脫自己,利益他人,建設宇宙、社會,使之優美和諧。

民國七十一年六月發表於屏東師專「鐸聲」

天地的大美


我是自幼生長於鄉下的所謂「草地人」,老家的住屋週圍種了許多竹子與果樹,此外有兩塊菜圃,菜圃邊緣的籬笆下種了一些藥草。庭院的左前方有一條泥土路通往一條長滿青草的小公路,小公路的兩旁是整齊濃綠的木麻黃,木麻黃過去,就是綠草如茵的大排水溝與大片綠油油的農田。我的童年就在這種環境中度過,所以一直對植物有一份濃厚的感情,以致後來在初中、高中、大學時代,我總愛利用閒暇,帶著書本,到學校附近的樹林間讀書、閒步、思索。

我目前的住屋庭院有十幾坪的空地。也種了些花草樹木,雖不是什麼名貴品種,甚而有不少野花野草雜生其間,來客或嫌其蕪亂,我卻一律愛惜觀賞,不忍隨意拔除。授課餘暇,我喜歡騎單車到田野間,找個樹蔭下,坐下來讀書或寫作。我的習性就是如此喜與草木為伍,好像生活中沒有綠意來陪伴,就索然無味似的。

莊子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乍讀此語,於我心有戚戚焉。無疑地,所謂天地的大美,除了日月星辰,山河風雲之外,應屬森羅萬象,繽紛蒼鬱的植物了。植物的美,誠如莊子所說,是不待言教,人人可以自已感受而知的。小時侯,家境不寬裕,快樂主要來自親情的溫暖與大自然的賜予。我常望著陽光裏閃亮的龍眼嫩葉出神,也常陶醉於濃烈的柚子花香裏。在芒果樹的葉叢中尋獲一枚黃熟的芒果,心中是多麼驚喜興奮。成年後,由於接受東方文化的薰陶,慢慢發覺「天地之大美」雖似無言,卻又似訴說著無盡之言,特別在植物界裏,我得到了許多領悟。

樹,永遠靜默地屹立著,草,永遠靜默地滋長著。它們和平安祥,與世無爭,不像人類或動物常相仇恨、廝殺。它們的靜默也不是消極懦弱,無所作為,而是默默地萌芽、成長、開花、結果,默默地奉獻,從不計較報答。任人類或動物恣意取求,從不拒絕,有所傷害,亦不抗議;可是到頭來,它們的族類卻反而更加昌盛、繁衍。無論都市文明如何發達,人類都會千方百計,盡可能保留植物生存的空間,公園也好,陽台、屋頂也好,我們很容易見到它們盎然的風姿。

植物的根永遠向下,枝葉永遠向上,根長得越深而壯,枝葉也自然越多而茂,彷彿啟示著儒家「下學上達」的人生哲學。有些人一味好高騖遠,談抱負、談理想,但基本的學識、技能、品德卻有所虛欠;另一些人多才多藝,職業穩定,卻只想過平凡安樂的日子,不企求更高層次的人生境界;更有少數人醉生夢死、行屍走肉,既不肯下學,又不肯上達,飽食終日,無所用心,一旦慾望得不到滿足時,便為非作歹,希圖僥倖。這三種人真該向植物學習。

常見到種在屋簷邊的樹,長大後,樹幹樹枝一定朝外發展,不致鑽入屋簷底下。因為每一棵樹沒有不背棄陰暗,迎向陽光的。但世界上偏偏有一些人背離光明,拚命往黑暗裏鑽,幹著不見天日的勾當,這些人真是比樹木更缺乏靈性了。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確,只要根本尚存,何愁沒有再生的機會?從此我領悟到「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大學)的道理。凡植物都有其根本,身心、國家、乃至事事物物,何嘗不是如此?「根本」的鞏固須優先,這是智者所覺悟的。

但詩哲泰戈爾先生卻提醒找們:

根,是長在地裏的枝;

枝,是生在空中的根。

根本與枝葉原是同條共貫,相輔相成的,根本雖比枝葉重要些,但這不是絕對的,因為根的生長,仍有賴於枝葉的促進與協助。一棵樹長久被剪除枝葉,這棵樹的根終歸是要腐爛的。十年前,我家的庭院種了一棵枝葉茂盛的玉蘭花,後來我怕它長得太高,就將它攔腰一截鋸斷,不久雨季來臨,根部過分潮濕,無枝葉以向上疏導水分,終於從根爛死,至今想起,猶覺可惜。一般說,人的五臟是身之本,四肢皮肉是身之末,但據說人的皮膚若三分之二以上被灼傷,人仍是活不成的。國家與人民、父母與子女、老師與學生的關係,彷彿也是如此。

植物「與天地精神相往來」,上受陽光之熱能,下吸土壤之養分,故能表現天地無私之德,以它們茂密的枝葉蔭覆蒼生,又能任眾鳥棲息,跳躍嬉戲於上。動物的生存,直接間接都有賴於植物,它們的葉子或果實,毫不吝惜地供動物食用,葉子所吐出來的氧氣,更為動物的生命頃刻不可或缺。這就是「萬物恃之而生而不辭,功成而不有,衣養萬物而不為主」(老子)的美德。

綠是植物的本色,樹的綠、草的綠,編織成偉大而又柔媚的自然景觀。李白與敬亭山之所以「相看兩不厭」,就是因為山的綠。每逢假日,青年男女結伴郊遊,也是為了尋找大片大片的綠。綠葉使大地生機沛然,緩解視覺神經的緊張,清除心靈的污垢。

假使綠葉算是植物所奉獻的第一批禮物,那麼花朵該算第二批禮物。也許有人對綠葉無動於衷,可是再冷漠的人,相信無法在笑意盎然,千嬌百媚的花朵前,不隨之心花燦開,心弦顛動。無論是山花、野花或溫室裏的花,它們都是天地大美的化身,宇宙真心的展示,所以古人參禪悟道,多以花開為喻。如唐朝洞山良价禪師謂:

萬別千差明底事,鷓鴣啼處百花新。

民國虛雲和尚說:

春到花香處處秀,山河大地是如來。

另外弘一大師在臨終時留書致夏丐尊先生云:

問君何適,廓爾忘言;

花枝春滿,天心月圓。

顯示了有道高僧在死亡之時,不但毫無恐懼,而且感到生命完成的欣喜。

果實是植物生命的結晶,也是它們所奉獻的第三批禮物,那光滑鮮麗的表皮,馥郁清醇的芳香,令人垂涎的滋味,給人類純粹潔淨的享受。人們在享用時,不必害怕有血腥氣,不必擔心血管被阻塞,或腎臟負擔過重,更不必像吃魚吃肉一樣,聯想到動物被宰殺時,痛苦的呼號掙扎。

當植物不斷吸收陽光、水分、養分,滋長綠葉時,開花結果,是自然而且必然的,人類的努力、奮鬥也一樣,遲早總會有「成就」表現出來。問題是,人類有否考慮到他們的所謂「成就」,應該像大部分的植物果實一樣,那麼清純素潔,不含毒性。

大地上的植物大多會長葉、開花、結果,但葉之大小形狀,花之顏色姿態,果之滋味性質,雖有不同,若以欣賞之眼光觀之,莫不有美感存焉。人類之學識、才華、成就亦然;學識如葉,才華如花,成就如果。一個人只要身心正常,其一生中必有某方面的學識、才華與成就。各人之學識、才華、成就,容有高低大小之別,若以欣賞之眼光觀之,莫不有價值存焉。世間的美感與價值常是主觀的,故有時不必強相比較。只要對芸芸眾生有所貢獻,對世界有所改善美化,人就有理由活得俯仰無愧,快樂自在了。

在人類的心目中,草的存在好像很卑微,它們擁擠在一堆,任人踐踏蹂躪,卻永遠那麼滋生不息,舖滿大地,有泥土的地方必然有它們的芳蹤。荒山野外的雜草,無人照顧灌溉,每逢乾季,無不枯乾萎黃,艱苦掙扎,可是雨季來臨,又立刻萌芽抽葉,活得那麼起勁。沒有人願意將青草種在磁盆中,用以裝飾禮堂或會議場,但在觀光區的走道旁,學校的操場,公路的兩側、或公園裏,草皮綠地的存在卻顯得非常重要。

「青青河畔草,綿綿思遠道。」

「春草明年綠,王孫歸不歸。」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青草的存在是富於詩意的。

道格拉斯馬勒有一首詩如此說:

「假如你不能成為屹立丘頂的一棵勁松,

那麼,作一棵谷底的小樹亦無妨,

但,千萬要作細流旁最好的一棵。

假如你不能成為一棵挺拔高聳的喬木,

那麼,就作一株矮小的灌木亦無妨。

假如你不能成為一棵灌木,

那麼,就作一株小草亦無妨。

滋潤清雅單調的公路。

‧‧

的確,一個人在世間所扮演的角色,由於受到諸多因素、條件的影響限制,無法盡如所願,但我們不能不各盡所能,各展所長,分擔一些責任。

職務盡管有大小之別,然而我們每一個人的心靈卻是豎窮三際,橫遍十方,廣大無比。我們大可從容不迫,隨心所欲地在自己的心田裏,努力灌溉耕耘,使本有的仁、義、禮、智的根芽,得以發榮滋長,成為精神的大樹,使它枝葉扶疏,花團錦簇,結實櫐櫐。

在我的心目中,植物是真善美的化身,它們沒有心機,不懂得虛偽、巧詐、嫉妒、傲慢、笑裏藏刀,它們有的只是無分別的奉獻,無私心的施與。我衷心盼望人類能多多栽培植物,並親近它們,然後與之俱化,返歸自然的常道。

民國七十三年十月二十五日發表於屏東師專「鐸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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